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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冷火

佛祖在一號線 李海鹏 2390 2018-03-18
孫處長是我的大學同學,在股票市場發軔時期因為夢話說得好而聞名遐邇。我記得當年的氣氛可真奇怪,整個學校的男生都對女生失去了興趣,傍晚時分BP機一響,就全跑出去買認購證去了。天明時分他們集體走回學校,被暴富的亢奮感折磨了一夜,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那就是我們如今置身其間的魔怔年代的開端。直到現在,有時候我坐飛機,看見經濟艙裡一排排地坐著的中產階級先生們,留著寸頭穿著高支棉襯衫戴著藍牙耳機,我還是會從他們夢遊般躊躇滿志的臉上看到當年的影子。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歌舞,眼見他樓塌了”,新時代的實干家們野心勃勃,眼冒精光,我吃碗熱乾麵打倆飽嗝兒,看他們轉的那叫一個眼暈。 浮士德說:“你多美啊,請停一停。”我想說的卻是:“你多醜啊,請停一停。”這不是指飛機上的乘客們,也不是說我像一個虛無主義者那樣討厭經濟發展和個人奮鬥,令我深以為恥的是瀰漫整個時代的貪嗔迷惘又一往無前的氣氛。我會一再地想起孫處長當年的夢話,它之所以成為經典,恰恰是因為跟彼時最熱鬧的股票之類全無干系。有時他說沒人聽得懂的英語,有時他威脅說要敲掉阿童木的頭,有天晚上,他則磨著牙說:“十年後中國文學將更加蕭索。”

這話很怪,可你要理解我們是在中文系,我們是時代的逆流。我的同學們大多數對文學毫無興趣,考法律、經濟什麼的沒考上,就被發配到中文係來了,可是這也沒能阻礙他們暫時地臣服於人類數千年來的文藝精華的魔力。沙漠裡的貝都因人為什麼不吃蝦米?只是因為他們沒吃過。蝦米恆久遠,一顆永流傳,文藝亦如是。我記得一個傢伙躺在床上讀村上春樹,主人公搞了一個失戀的姑娘,事後那姑娘說,“咦,還能見面?”他只是敷衍支吾了一句,可是回到家裡卻覺得寂寞,“吃了根黃瓜,小便,睡了。”那時一個故事中只有淫蕩和自私是不夠的,還得夠淒涼才行,多少人喜歡塞林格,就是因為這個。不像現在,全是穿越啊挖墳啊種馬啊什麼的。 那時我更多地讀那種沉悶的書,注意力一分散就看不懂,可是讀完了你就會在春日傍晚裡深深嘆息。那時你還年輕,腎上腺素在血管裡擁擠得像一袋跳跳糖。那期間我讀過的最牛的一本書是娜塔麗·薩洛特《天象館》,如今你給我一萬塊錢我都不願意重讀一遍。你可以想像一下讀一本至少有3萬個省略號的書是什麼感覺,就像駕駛一輛每20米就熄一次火的老爺車。我拼了小命,竟把這輛車開到了世界盡頭。那是歷史的空隙,生活沒有被填滿,年輕人得以抬眼看看什麼東西才是有點兒意思的。

從那時起到現在,究竟發生了什麼呢?一種變化是明顯的,直到畢業5年後,還有出租車司機問我,你念幾年級?後來就沒人問了,再後來人們不再因為我面相幼稚而輕視我。這說明我老了,不再顯得又窮又滿不在乎,雖然比一些狗屎晚了一點兒。這也說明往日光陰永不復回。還有一種變化是難以捉摸的。你感到這一生中所見、所聞,甚至未見、未聞的一切都變化了,可是很難歸結出內裡的邏輯。當我身在新聞業之中,我的職業責任之一就是記錄歷史,可是這歷史總是像迷霧一般彌散不定。 往事縈懷並無意義,我亦不想美化過去,我只是覺得,今日生活本來可以有另外一些方向,但是它沒有。我在感覺上而非理性上發現,今天的中國社會並沒有像我們當年期許的那麼好。

至少有一點是明確無誤的,孫處長的預言早已成為現實。如今已經是“十年之後”的之後,至少你能看見我們的文化日益熱烈而且痴傻。我到書店去,看見好多書;我網購,又看見好多書。我看見的是破書。我看見了繁榮,可是它是一旦抽掉了痴傻的沙礫基礎便會崩塌消無的繁榮。你知道新聞業就意味著免費褫奪傳統媒體的新浪網,文學就意味著粗鄙無品的起點中文網,電影就意味著賀歲片,電視就意味著湖南衛視的節目裡有一幫小姑娘尖叫並淚光瑩瑩——他們之所謂參差多態,我則名之以單調乏味。更重要的是,乏善可陳的狀況又何止出現在文化領域而已?當我們在十多年前投身於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再早四年考入大學,或更早以前在小學三年級寫下第一篇作文“我長大了想當一名科學家”或任何一個曾經懷有苦澀夢幻的瞬間,我們想要的就是這個?

有人會說,這是必然的。好吧,沒什麼好苛責的。某種程度上我承認這一點,甚至某些時候我自己也這麼說。可是別忘了,人能諒解歷史,但不能讓歷史諒解自己。今天的一切,進步和衰敗,美麗和醜陋,死氣沉沉和光怪陸離,都是我們推託自己無力阻止卻已經參與造就的。 在價值觀和市場上,我們都是順流而下,順水推舟,寧為附骨之蛆,不做自由之蝶。任何一個行業裡做出的不公正的、不善良的、醜陋的和沒有品質的事情中都有我們的勞績。我們這一代人得到了社會中堅的位置,也許也獲得了社會中堅的利益,但是並沒有承擔起社會中堅的責任。我們油滑地繞過了歷史責任的尖角,矢志奔向狹隘的中產之家。這不是譴責,恰恰相反,我只是遺憾地理解了一個人人得見的事實並且陳述了它。我們在利的面前太過自輕自賤,在義的面前又太過傲慢無禮,歷史在拍照,我們則看到自己的姿勢難看透了。

別急嘛,人們常常以一種中國人特有的耐心說,這是社會轉型期。問題是,社會這輛汽車在往哪裡轉呢?有沒有任何一個人,哪怕他是司機,可以說出答案?又有沒有任何一個讀書識字的人,坐在這輛在漫天迷霧的道路上的鎖死了方向盤又大膽疾馳的汽車裡可以說他毫不擔心? 一切都沒有答案。我只是看到了一個“姑且如此”的世界,而且它還要長久地“姑且”下去。它的一切都是“姑且”的而不能有長遠的抱負。它是過渡性的,不知彼岸在何方。有一簇冷火囧囧地燃燒其間,無論是GDP,還是一首商業情歌,都在此火之中燦爛、繁榮和浮華,卻沒有真實的溫度。昔日同學們在1990年代早期的虛光中投身股市,如今的人們則在虛火中勞碌奔波,可是此心安處在哪裡呢,社會的靈魂安在哉?倘若我們寧願如此,那麼最世俗地說,商業環境也好不起來,發展紅利亦近窮期,孫處長就該輾轉臥榻再續新篇,“十年後中國經濟將更加蕭索。”可是在這冷火烈烈的時代晚上,一句半句囈語尚抵不過栗冽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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