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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考大學記

佛祖在一號線 李海鹏 1708 2018-03-18
高考報誌願那會兒,我對大學這東西一竅不通,也沒衝誰打聽過,覺得沒必要。哪個學校好,哪個學校壞,國內除了清華北大復旦南開,國外除了劍橋牛津哈佛耶魯,我一概不知。有人要考同濟,我悍然問,同濟是啥?早些年我媽去杭州旅遊,帶回來一張地圖,我注意到有個大學就在西湖邊上,心裡想,興許風景不壞。報誌願之前一琢磨,就這個吧,省級大學,沒準兒特爛,萬一考上呢。於是志願表上的第一選擇項,徑直填上浙大。老師也不拿正眼看我:“心夠高的呀。”我恍然明白,操蛋了,準是好學校。於是淡淡地說,填錯了,再給我一張表兒。 可是咱不能被這種破恩師的氣焰給懾服,是吧?重點欄兒填上北師大,普通欄兒填上L大。填完筆一摔,昂然滾出教室。心裡明白,這是“裝大個兒”,換成普通話,拿自己開涮呢。可也不怪我呀,國家早規定了,我不可以根據自己的實力填——高中畢業,不能再往初中里考。

可是小弟還真考上大學了。英語,初一我學過,26個字母認識一多半兒,順序就有點兒懵門兒——你知道英國人做事比較討厭,元音和輔音不分列,跟拼音不一樣——初二沒怎麼學,初三英語課本,中考不考,老師根本就沒教。到了高中就更省事了,我一分鐘都沒學過。所以我這英語一直是初一水平,可高考考了84分,過了外語專業的錄取線。做閱讀理解時那感覺可真是莎士比亞附體,一句句一段段明白通透,就好像英語這玩意本來就是我發明的。語文,我記得第一次模擬考試,卷子發下來,我都暈菜了,你絕對想像不到那種情況:這是語文啊,我居然一道題都不會。然後高考滿分120,我考了112,再做多幾個選擇題的話可就爆機了。數學,餘弦定理都沒記住。政治,下午考試,中飯時間還背最後三章呢,書頁全是新的。也都考得還行。這怎麼回事呢?莫非真的是天縱英才?可我瞧了瞧自己,也不至於呀。所以說,這是我的人生懸案,除了說我的雞雞曾在那個夏天被上帝親吻過之外別無它解。

那以後好幾年,我躺在大學的床上,常做考試的夢,結局無比淒涼。弗洛依德說,夢見考試是焦慮。可我覺得那就是劫後餘生的恐懼。要是沒考上大學該怎麼辦呢?按我父母早先的規劃,我就在家附近的獸藥廠上個班,當工人了,可是你們家的貓貓狗狗病了,恐怕我還幫不上什麼忙——1995年到1998年之間的某一天,我大概下崗了,又由於剪徑事敗,進了監獄了。這事兒真不能推演下去,萬一被躲貓貓了呢?那麼,保重吧,親愛的讀者們,來生再見! 於是我就成了大學生了,推輛自行車,上學去,瞧瞧好學生都長啥樣。後來的大學生活果然跟逛動物園似的。高中時我看俄羅斯小說,裡面那些大學生真叫精英,為上帝立心,為農奴立命,為俄羅斯開太平,小女僕們無不為之春心萌動。真是神仙日子,我輩不可比附。可是進了大學,我們混吃等死,他們不可比附。畢業之後,我們馬上向社會叛變,他們更不可比附。

如今我住13樓,挨近陽台附近區域就心驚膽戰,恐高,避之惟恐不及。幾年前出於一種難以名狀的心理,去朝陽公園蹦過一回極,大頭兒朝下,直沖水泥地面,死咬住牙,悶聲不吭,心裡明白,出聲必慘絕人寰。當日夜間睡著睡著就醒了,睡著睡著就醒了,整個人都是緊的,不規律心悸,原來是真嚇著了。可是上中學時,宿舍樓白天上鎖,我不上課,一會兒出去玩,一會兒回房間拿東西,每日攀援數回不止,三樓四樓外頭的磚楞子,你說是怎麼爬的呢? 時間久了,往日反而看的真切。我也明白了,當年的事兒沒那麼稀鬆平常,考上個破大學,對我來說不啻是一次冰海逃生。那些當年跟我差不多的同學,被高考,被各種各樣的馴化工具,打到陰溝裡去了,後來怎麼樣了呢?我開始感到遲來的恐懼。在豆瓣網,我參加了“學校是狗屁”小組,孩子們在那兒罵罵咧咧,讓我又記起了當年的感受,孤獨,不被理解,日復一日的絕望。

我永遠接受不了,為什麼十幾歲的少年,不馴服於體制就沒有活路。如今,我也算是經歷了一個又一個時代了吧?可是這生活始終像站在蹦極的那個台子上,幸運的傢伙有條繩子,歹運的呢,就只能像甲殼蟲樂隊唱的那樣,“閉上眼睛生活容易一些” ——想像繩子算了。誰嚇著了,我們只當自然之事,誰摔死了,大家就鼓盆而歌。這是多麼勇敢和瀟灑的生活呀。作為一個BUG,我猜我已經在這生活中佔了豁大豁大的一個便宜。可是,要是不這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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