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佛祖在一號線

第53章 晚餐殺手

佛祖在一號線 李海鹏 1467 2018-03-18
偶爾我會跟一些不大熟悉的人共進一頓中產階級式的、有文化的晚餐,然後我就會第一萬次地發現中國是個巴別塔,而我就生活在它的腳手架上。大致上我是個自由主義者而且為人坦率,這常常就是小麻煩的根源。比如有人會信口開河:“中國人壓根就沒有民主素質。”—還別以為這種事不常見,以我的經驗來看,十個手握鴿蛋大的權力或者家產超過可憐的20萬美元的人裡有九個會這麼說—我就會忍不住接口:“你有沒有想過這根本就不是個問題呢?”然後我會一直說上兩分鐘,接著就發現自己已經成了闖進瓷器店的大象。我說完之後大家附和地哈哈一笑,繼而陷入瞬間沉默,人們的表情在說:啊,他怎麼會對這種事情有興趣呢? 我想的卻是:真該死,他們是哪種人類,怎麼會對嚴肅的事情沒興趣呢?我覺得一個人對於社會問題有那麼一點兒興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否則難道只關心自己的那點破事兒嗎?這就是巴別塔上的情形:我跟他們坐在同一張餐桌旁邊,卻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

一般來說,有些人會比別人更熱愛生活一些,他們喜歡穿得好,吃得好,也有自己的精神生活,覺得各種較勁都不是太有意義;另一些人則比前者更熱愛真理一些,他們對於破解世界的秘密有一種癖好,又不覺得精緻的生活有什麼意思。前一種人會嘲笑後一種人是憤青或者書生氣,後一種人則會認定前一種是目光狹小者或者異化者—這後一種定義,其實正是中產階級的本質。 這就是我們的巴別塔的一個縮影,而且我們並不覺得這種相互的隔膜應該彌合。如今人們常常嘆息說:“每個人都是座孤島。” 這當然是對的,我們每個人都孤筏重洋,不勝戰栗地面對這個存在了億萬年的世界,可是在原句中,約翰?鄧恩的意思恰恰相反:“No man is an island.”

問題是,這兩種人儘管大不相同,交往起來又齟齬頗多,卻在這個世界上有著很相似的位置。這個發現源於某一天,我認出了那種由我自己引發而瀰漫在餐桌上的那種“拉夫烈茨基尷尬”。 拉夫烈茨基是我高一時看過的屠格涅夫的小說《貴族之家》裡的人物,此君跟我差不多,算得上蠻有涵養,可是因為關心俄羅斯的前途而染上了一種惱人的毛病:面對蠢話絕不妥協,非得爭個是非黑白不可。這樣一來,雖然他友善又容易溝通,還是被看作是狂熱分子或者怪人。他到處尋找和推廣拯救祖國的妙方,內心受到無數的煎熬,最終怎麼樣呢?他發現自己惟一做到的事就是弄得別人很是尷尬。別說俄羅斯人民不理解他,連他喜歡的姑娘都覺得他太古怪。至於他的改造祖國的理想、對農奴的悲憫、對悲慘現實的義憤等等,理所當然,屁用都沒有。

這種人就是彪炳文學史的“多餘的人”。有趣的是,除他這一類之外,還有另一種多餘的人,就是普希金筆下的奧涅金那一類,他們是個人主義者,更多地考慮個人享受,只是生活在自己的狹小天地中。換言之,他們跟我在晚餐時遇到的那些傢伙差不多—敢情話不投機了半天,我們大家還是一路人,都是這個世界上的廢物點心,即便我猜他們大概不會承認這一點。 我倒是有另外一個衡量標準:如果你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而有漂浮感,那麼你就是多餘的人。 我每天都漂浮得像一隻熱氣球,並不覺得自己的多餘有多麼可怕,反而覺得挺有趣,可是我又覺得,倘若各種有社會理想的人都多餘著,就是大大不妙的事情。誰都明白我們的社會還沒有盡善盡美,可是一者不改變也能活著,再者對於中產階級來說,不改變也似乎活得不錯,倘若很多人都認這個理,倒也可得片刻安生,在北京市朝陽區某處就會有一頓本該風趣又親切的中產階級晚餐。不妙的是,他們恰巧邀請了我,我既不認這個理,又無恥地不擔心讓別人感到尷尬——於是晚餐殺手又來了。倘若我們的當代生活是一頓晚餐,那麼這正是我的角色。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