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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如果自由都是遺憾的

佛祖在一號線 李海鹏 1434 2018-03-18
我從未如此深刻地意識到,自由是必需品,因為一個人必須盡量脫離周遭世界中習以為常、理所當然的那些東西。 我有關自由的一切思想都始於我媽把我送去幼兒園的那一天。那天先是飛沙走石,妖風陣陣,後來風歇了,就下了一場夏日午後的小雨,淅淅瀝瀝落在人臉上竟然全是黃泥。我淪落人間不過千餘日,何曾見過這種陣仗?心下不免感慨:嚯,這個世界還真是操蛋吶! 到了幼兒園,一堆奇形怪狀的小朋友就紛紛跑過來搭訕,搞得我非常難受。我可是從來不跟人說話的呀。他們淨問一些炫耀性的蠢問題,比如“你吃過香蕉沒?”什麼狗屁香蕉,我書包裡還帶著糖三角呢,跟你說得著嗎?我痛哭了幾場,終於逮著機會把糖三角和雞蛋統統安全地吞下肚去,才施施然俯允阿姨協助自己撒了尿,捱到下午,終於逃跑了。這就是我一生中不斷逃學的開端。

此後的漫長時光中,我則學到了世界的本質是競爭性的。什麼事都講個資格。你要干點兒啥又要不惹人嘲弄,就得有個等級。水晶鞋和南瓜馬車就是灰姑娘的等級,齊達內就是前幾年的皇馬的等級,天價香煙就是被網民們揪出來的那個局長的等級。我看過一篇小說,裡面有個在富人學校上學的姑娘,她說:“你知道當富人最大的好處是什麼嗎?就是可以說自己沒錢!” 因此一般來看,自由就像個櫻桃,你在社會中的等級則是那個蛋糕,蛋糕越大,櫻桃就顯得越漂亮。可是我總是想,為什麼不能顛倒過來呢?我就想拿自由做個蛋糕,拿等級當個櫻桃。 我發現這可真不容易。範跑跑被嘲弄那會兒,我就想,這哥們也沒做錯什麼呀。他就是害怕了,然後又好作驚人之語地說自己的害怕比別人的不害怕更有等級。我看了他對教育的反思什麼的,說得其實不賴。他提倡真實的歷史教育,還極力避免泯滅孩子們的天性。我小時候要是有這樣的一位老師,過年我還想給他送挂歷呢。

可是你想想為什麼大家都嘲弄他而完全不聽他說什麼呢?因為他的自由權利不夠大。他的蛋糕不夠大所以他的櫻桃顯得比較蔫。他那些話,要是一字不改由羅素來說,大家早嘖嘖讚歎了:嗨,蝦米叫智慧?蝦米叫特立獨行呀? 就此可以推論,我之所以能夠提到自己從幼兒園時期就開始逃學,一定是因為我認為自己在學問上已經有了一個不至於被人嘲笑的等級。你可能還沒想到吧,雖然我斗大的字不識幾個,還是大學本科畢業的哩!當然了,我必須承認,直到大學時期為止,我從沒認真地上過幾堂課。 我相信這是一個不錯的教育經驗,雖然不是最好的。我想最好的教育經驗就是你小時候琴棋書畫樣樣比劃,少年時期在市少年隊踢球,長大之後就去常春藤名校,跟費正清學歷史,跟納什學數學。如果這等好事降臨不到你頭上,那麼退而求其次,來個180度大轉彎,差不多也就是我這種了。甚至於,再少一點、再業餘一點的教育就未必不好。比方說我就一直很欣賞那些沒上過大學的傢伙們的那種天然、活躍的幽默感。最差的可能就是上個中不溜儿的大學而又規規矩矩。想想你自己在那缺乏自由的校園中到底學到了什麼,想想在課堂上跟老師念得那些阿彌陀佛,再想想當時窗外的小鳥們的引誘性的歌聲,用一句廣告詞來講:你被耍啦!

西方有句俗語說:自由永遠都不晚。可是我又覺得,自由永遠都不早。 如今我已經不像小時候那麼貪戀自由了。我卻從未如此深刻地意識到,自由是必需品。這是因為一個人必須盡量脫離“體制”。我指的是周遭世界中因為習以為常而被視為理所當然的那些東西。我看過一本書,才了解到恐怖分子們有多麼正直,多麼富有理想主義。可是你見過比他們幹的那些事更討厭的事情嗎?他們是“體制化”的人,他們信了一種“文化”,這種“信”是如此荒謬卻又如此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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