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佛祖在一號線

第32章 且睡且跑

佛祖在一號線 李海鹏 1847 2018-03-18
作為一個從沒去過美洲,對其歷史也缺乏了解的文盲,我與美洲歷史最親密的接觸就是玩電子遊戲。我玩過《大航海時代》,買艘帆船,從亞歷山大港出發,經過浩瀚海洋,去美洲拓殖,其時心情之滿足與愉快,正合莎翁之詩“我們青春歡暢,恰如風行在水上”。到了美洲我就收羅黃金,簡直樂不可支,要是遊戲設置可以收羅頭皮的話,我估摸著我也絕不比當年的皮薩羅含糊。我們人類一貫愛這麼幹,成吉思汗喜歡收集敵人的腳,掃羅和大衛愛蒐集敵人的包皮--私意以為,歷史的point在於,偉人們之看待真實世界恰如我們之看待電子遊戲。 另外一款與美洲有點兒關係的遊戲叫做《帝國世界》,發展得夠快的話,我的武器可以領先敵人好幾個時代,倘若僅此而已,我還可以強辯說這“本來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兒”,可是後來的狀況就變態得我沒法為之辯護了。我看到自己的航空母艦在撞對方的獨木舟,自己的隱形轟炸機盤旋在印第安人的茅屋上空,就忍不住坐在電腦前面想:我他媽的這是乾嘛呢?

電子遊戲風行的基礎顯然在於暗合世界的本質。比如說一個玩家在玩《獵殺潛航》時擊沉了一艘敵艦,感到很快活,正是因為一個真正的潛艇指揮官在擊沉了一艘真正的敵艦時也會感到快活。我的無聊之思是:今之所謂“遊戲快感”,古之所謂“壯麗的事業”,其實往往是殺人如麻,血流漂杵。倘若有一個人,在玩電子遊戲時擊沉了敵艦卻不感到快活,那麼他在真實世界上也就一定沒什麼壯麗的事業可玩。晚唐詩說:“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這事兒太真實了,可是我們不常想。玩遊戲時大家都會把自己代入帝王將相或者神槍手之類的角色,誰權力大就代入誰,從不把自己當成“河邊骨”。其實真遇到不太平的年份,我看您八成就是在河邊躺著歸於塵土的那位,春閨夢裡有沒有您,甚至有沒有空兒做夢,都還沒一定呢。

我對權力沒什麼好感,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人放著有人性的生活不過,偏偏有著對權力的無限神往。上大學時我們宿舍的看門大爺夫婦就是這類人,這位大爺的特點是,但凡你有那麼一點點不合規矩,他必定要刁難到你發了羊角瘋才會准你入門。我們這裡總是盛產權力愛好者,好多處長什麼的也都是這路風範,處長太太與有榮焉,處長千金也目高於頂,他們如果拍一全家福,那麼必定是世界上最讓人笑破肚皮的照片。 我覺得“權力之醜”是諸多醜陋中最受人忽視的一種。頭段時間我去某天主教國家轉了一圈兒,看到了不少位高權重者的家族大油畫,其中一些饒是名家之作,仍然醜到無與倫比。不開明的權力會讓一個人的臉上呈現出一種顢頇自得的神態,錦衣華服也遮不住其空虛和腐朽。

就我自己來說,央視新大樓是“目睹”權力的一個完美樣本。如果你認為它美,它的確很有點兒權力美學的野蠻魅力,如果你說它醜,它又的確傻了吧唧地支楞著,像隻鐵褲衩似的讓人很不舒服。我一直覺得,作為建築設計界的超級巨星,庫哈斯再怎麼蠢也蠢不到大家以為的程度,他的想法想必就沒在美與醜的層面上。比著說,魏碑都很醜,可是中國書法中有個道德系統推崇它們。結果庫哈斯在國外說了,這個設計,是對應著“權力”這個元素來的。話說得夠明白的。這意味著,要是誰不知道權力長啥樣,就看看央視新大樓。要是想看看什麼是“茫然野望”,你就去陸家嘴好了。那麼“服務”長什麼樣呢?我找了找,這玩意真沒有。 我認同“管理也是生產力”,因此誰也不能詆毀說我是在反對權力本身。作為一個出來打醬油的小民,我只是有點兒自己的想法而已:權力本身並不壞,但它往往與人生中最迷人的物事相互抵觸。

秘魯作家略薩寫過一個關於權力邊緣的真實故事,說的是他參加了一支考察隊,去考察安第斯山區的諸多印第安部落,這些印第安人受現代文明的逼迫,避入深山,彼此爭奪著指甲蓋大的生存空間。在一個最衰弱的部落中,人們沒事兒就會自殺。比如一個漁夫早上出去叉魚,到了溪流邊,一叉投出去,沒叉到魚,他就會心灰意冷,就此抹脖子;到了下午,妻子見丈夫遲遲未歸,就料想到斯人已逝,於是痛哭一場,聚攏孩兒們同赴黃泉。這個故事對我的意義不是人類學的,而是情感的:由於彼此撻伐,人們的生命意願竟然可以消減到這般程度。 在玩各種關於美洲的電玩之時,我可沒想到,我掌握的權力倘若是真實的,就會把那可憐的漁夫一家逼迫到如此程度。幸好我只是玩玩。作家司湯達的墓誌銘只有六個字:活過,愛過,寫過。算得上言簡意賅了。可是如果我也有墓誌銘的話,倒可以更簡潔一些,兩個字足矣:跑過。我的畢生宏願,就是見權力就跑,而且跑得掉,跑得快活如神仙。在貝婁的小說《洪堡的禮物》中,主人公的一句牢騷話深得我心:歷史是一場噩夢,老子只想好好睡上一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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