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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騎豬走天涯

佛祖在一號線 李海鹏 1577 2018-03-18
中國古代達人當中我比較不欣賞的一位是孔子,老先生心腸很好,很有涵養,可是除此之外就乏善可陳。有人講他是思想家,我沒看出來他有什麼思想,他說的是仁慈和世故的經驗之談,經驗之談可不能叫思想。我覺得他是思想家中的戰略家,或者通俗地說,是位領導式的箴言作家。 孔夫子只提目標,對如何實現目標卻一無所知,這在我們的文化里是領導的典型特徵。我欣賞的一位古人則是曹雪芹,他不提什麼目標,也不想實現什麼目標,能耐也只有一樣:會寫。他在這本書的結尾說,這本書就是幾個孤獨的老朋友一起讀讀的,酒餘飯飽,雨夕燈窗之下,有以同消寂寞,至於大人先生們,一邊兒玩去吧,咱不稀罕你們品題傳世。 在我看來,這就是用了兩千年,生活的真相終得以浮現紙面。這真相就是,人類乃萬物之靈,但他們是有限而悲哀的萬物之靈。做個個人主義者,總是比做一個大同主義者靠譜。人類這東西傻了吧唧的,但肯定比我們了解的要復雜,所以倘若再有人像古昔的痴惘先賢那樣大發宏願,明智的人就該問他一句:這是人該干的事嗎?這也是一種生活真相。

我是一個自然主義者,把自己看做是跟一棵丁香樹或者一個小便池同等的東西,只有當我想起自己不是那麼無限欣賞自己的時候我才無限欣賞自己。當然這要感謝雪芹先生有以教我。大致上,這就是我的人生觀。這種人一不小心墜入惱人的凡塵,就會表現得像個孤僻的個人主義者,這也不賴。我不喜歡有任何人管我,也不喜歡管任何人。我覺得倘若一個人有點兒品位,就不可能不害羞地面對世界,深深感到自己的頭腦是多麼貧乏,人格是多麼平淡,可為他人提供的助益又是多麼有限,這樣的人也許願意騎上一頭豬去浪跡天涯,讓他做個PPT或者寫幾本精裝書去教訓他人卻萬萬不能。 因此我從不掩飾地對於宣告式口吻的厭憎,憎屋及烏,也厭憎學生會幹部之流。至於理由,我當然可以講得入情入理,比如此類生物“言語乏味,面目可憎”啊,比如“鑽營”啊,或者那個故事,“從前,有一個下流島,島上有一種下流猴”等等。更乾脆地說,對於投機主義,我實在不敢恭維。但我更滿意於自己有權不講。天下第一微不足道是曹雪芹,第二微不足道就是小可,我厭憎是因為我有一個像喇叭花一樣自然的頭腦,請問尊駕,你管得著喇叭花怎麼想嗎?

這是個輕薄的例子,可是我想,自然的輕薄也比做作的莊重要好。這一點孔子可能並不同意。他很欣賞他的一個學生講過的心中的完美社會,說是暮春時節,春服既成,成人五六個,孩子六七坨,在河裡洗個澡,領略了自然之美,唱著歌就顛了。這夢想太和諧了,閃爍著黃金時代的光澤,算是理想國的山東版。我覺得,它的好處是安靜,壞處則是太馴化了,真正的好世界應該保留對於不馴化者的寬容。 我倒是願意設想這樣的場景:天氣好的時候,城裡舉辦各種文化活動,念詩的唱歌的全來了,醜態百出。市政府或者基金會出錢,市民們點心隨便吃,汽水隨便喝。貪財的小老百姓都出來擺攤兒,而武功最高強的城管們也不來踢他們的攤子。高台之上有一個集智慧與美貌於一身的偉大人物在演講,說的是銀河系的和平與發展,這邊廂卻有個流氓搭張吊床,高臥酣眠,睡到一半兒還支起身子罵人:“怎麼這麼吵?”於是警察們無計可施,表情很囧。其實這場景在這個地球上並不稀罕,在有些國家已經實現,算不得夢想。但我覺得它就叫偉大社會。

我自己倒不想做那個流氓,雖然那差不多是世界上最爽的事。感謝上蒼,倘若有一天這個社會真的來到我們身邊,我又會有新的厭煩,只好真的騎豬遠遁,那時你可以去冰川盡頭找我。 通往這個社會的法門必是簡明的,我看只要有這一條就差不多夠了:消解權力。借助現代文明的成果,我就可以既提出目標又提出解決方案,比孔子更像個思想家。不過孔子仍是偉人--孔子的意見中至少有一點於我心有戚戚焉,那就是美好生活應該有個好天氣。我想,一個人懂得欣賞好天氣,便是仁愛的開端。可惜歷史上總有太多的大人先生們舞蹈於天上,烏雲一般,遮蔽了本該如此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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