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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跟拿蔥的大嬸談文學

佛祖在一號線 李海鹏 1526 2018-03-18
30 個世紀以來我最喜愛的作家約翰·厄普代克前幾天掛了,他被稱為美國文學界的“十項全能冠軍”,既是一個寫溫柔放蕩的存在悲劇的大師,又多才多藝,從創作到批評無所不能,比喻性地說,恰如四份蘇東坡配六份杜牧。此人正合我的波長,是作家中的抒情歌手,而我恰好認為一個人若不在某些方面是個抒情歌手簡直就不值得活下去。在電影《畢業生》裡,達斯汀·霍夫曼剛剛大學畢業,成天東遊西蕩,不擅實務,父母問他,你丫到底想要什麼?他回答說:“與眾不同。”當我想到厄普代克的畢生志業時,我的感慨正是:這就是與眾不同的人生。 有時你不得不感慨於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跟厄普代克這樣的人相比,我自己活個什麼勁兒呢?這就像人家已經實現了可以裝滿鳥巢體育場的夢想,而你還對一隻小盒子說心事呢。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撒嬌地說,我只是一個在文學地圖上沒有人知道的國家裡的一個玩世不恭的傢伙嘛。我在網絡視頻上看過巴西小孩踢球,還沒有茶几高呢,踢得跟翻花兒似的,可是我們的國足也沒集體自殺呀。我們是偉大國家,專跟人家比乒乓球。這就是我們的風格。余華不是有一部倍受讚譽嘛,就因為裡邊有一個人,任天打雷劈,怎麼著都活著。

我可不認為一個活著而不曾體驗活著之外的樂趣的故事有什麼好寫。我姥姥幾乎不識字,年近九旬,身體不好,自知死之將至,茲有存在之惑,問我說:“人這一輩子呀,有什麼意思呢?”我沒有辦法回答她,只好鼓勵說,你要下定決心不死呀!她表示一定按我說的去做,可我覺得只是敷衍而已。她不能“與眾不同”,不貪求往生彼岸,卻無法排解幻滅之失。 這就是為什麼那些最傑出的小說是文明贈予我們的禮物。它們讓你完全沉浸在床頭的檯燈能夠照射到的小小空間之中,屏除了喧嘩的世界,本來你對自己幾乎一無所知,它們卻讓你了解自己的孤獨,了解自己的悲涼,了解自己在永恆時光中的小小的位置。平時,當理科生質問“文科生有什麼用”的時候你可能很難回答,但是在夜闌人靜、手不釋卷之時你卻會發現,世界上各種接近真知的努力都有惟一之核,就是對存在的真實的追問,最傑出的文學作品與最傑出的天文學或物理學研究其實是一回事,它們的浩瀚之美讓我們的靈魂恐懼卻安寧。

秦檜也有仨朋友,我亦承蒙錯愛,偶爾被朋友問到為什麼不多寫點兒。他們的意思是,豌豆大的才華也不要浪費呀。我的回答總是:我不寫就是因為我不會寫唄。 我想這世上只有兩種東西真正值得去寫,一種是重大現實問題,比如社會中潛在的巨大危險,另一種就是我們的靈魂。這兩種東西我都不會寫,因此幾乎沒有任何作文的必要。讓我覺得疑惑的一件事是,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比我還平庸,卻寫那麼多而且沾沾自喜呢?我覺得自己像藍藻中的一條魚,都快被這幫話癆給弄得窒息了。有時候我幾乎想跟他們簽一個協議:大家一起收聲好不好? 海明威夠聰明的了,可是寫《永別了武器》,光最後一頁就修改了39遍,這才叫要想人前顯貴,必得背後受罪呀。我想在我們這兒,人們的問題其實在於不聰明,而在於太不樂意受罪了。

因此我僅存的志向就是重申常識。潘恩寫過一本書就叫,美國精神就以這本小冊子為藍本。前段時間,一架飛機迫降在哈德遜河上,一個人都沒死。我希望等什麼時候我們的飛機也迫降在一條河裡,也不死人。經過漫長而迂迴的邏輯,常識將有助於此。這看似恢弘的志向,其實不是。寫文章的真正的恢弘志向應該是文字像深澗流水一樣優美動聽,促進社會進步則只是識文斷字者的本分。那麼我為什麼要逆流而動,大談文學呢,既然我知道列位對文學的興趣比拿蔥的大嬸強不了多少?我就是要來點兒老生常談,是的,我們這個時代低估了真正的價值。或者更直率一點兒說吧:我們的沸騰的生活啊,太可笑了。窮措大擁一黃臉婆,自稱好色,這不能叫風流倜儻;人民熱衷蠅頭小利,士子貪慕蝸角虛名,這也不叫大國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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