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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果園

佛祖在一號線 李海鹏 1728 2018-03-18
海子有一句詩,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浪帥也有一句詩,尿上黃色的尿比黃色更黃。這句詩大致體現了浪帥的風格,以扯淡為樂,又永遠像電鰻在蒼茫海水中出沒一般閃亮。那是17年前的事了。如今,在北京,有時我們可以很榮幸地再次覲見浪帥,與之共進一頓東北式的懷舊晚餐。他獲此稱呼,是因為一度自以為很帥(你瞧我這酒窩像不像萬梓良),有時他又被稱為“浪傻”,因為他是在做流浪詩人的同時以風流自詡(你瞧我這雙眼皮兒像不像荷爾德林)。那時我們20歲,欣賞彼此的不合常規的舉止。可是如今這兩個稱呼都不合適了。我們生於20世紀70年代初期,地點是中國,經歷了一些好生奇怪的嬗變更迭,前一個時代最受推崇的事在後一個時代一定會備受貶抑。屬於浪帥和浪傻的時代俱往矣,現在我們稱之為浪總。

像很多前詩人一樣,浪帥如今是個總裁。我覺得這比板凳變門檻還要其妙。有時我感到自己已經活了太久,這30多年間的見聞實在太多而且令人眩暈。我會饒有趣味地回想當年的氣氛與形象,比如浪帥在大一時寫的詩,自稱守園的老人,蒼涼地坐在果園裡,白色長髮披肩。 這當然無足重輕,只是一個年輕人有一點兒浪漫的想像而已。可是我又覺得其中頗有奧秘。 你總是可以在一些細節中看到人們的內心如何微妙變化。在北京,每時每刻都上演著類似的戲碼。比如說,兩個老年人在街角相遇,他們會交談,吐出一連串的語氣詞,打著手勢,身體搖擺,那麼,這一類雅各布所說的“街道芭蕾”和芒福德所言之“城市戲劇”的民間儀式,已經與往日迥然不同,對吧?我也覺得知識精英們的行為方式頗有意味,關乎他們如何塑造國家的心靈。比如說,在潭柘寺的佛堂裡,馮小剛做了些什麼,是何表情呢?那個北京的大院群體,昔日的特權階層子弟,早在70年代就可以看到內部電影和,按王朔的話說,本是“兵卵”一類,卻成了第一批反抗者,可是在時代的變化來臨之後,他們又頗多失落,於是你就看到那種耽美和詩意的潮水退去,露出的還是左派基因的頑石。那麼,在一個自由經濟的堡壘,比如朝陽區的一家夜店裡,他們如何喝一杯酒?再比如,陳丹青,總是一副迸射精光的眼神。張藝謀,總是以一種不屑攻擊的姿態攻擊“知識分子”。那都是人人可見的時代肖像,可是其中自有細微之處。在這個國家,無論人們的靈魂如何跳盪顫抖、浮晃不安,有一點始終不曾變化——人們遲早會受制於往日,顯露他們從何而來。

粗看上去,沒有什麼比這個年代的變化更為劇烈。這是化學反應,是爆炸,是一隻小小爐膛裡的火苗劈啪,最終卻將蔓延開來燒掉世界。這當然會讓人激動,可是在另一面,也讓人疲乏。 有時我感到自己對這激盪時代並無真正的興趣,就像坐在過山車上睡著了。偶爾我會向後看,想起浪帥的“果園”,它是一種浪漫的初心。我也會想起另一處可以標記自己從何而來的果園。 那是高中時的某個秋天我去過的一片葡萄園。那天我和一個同學徒步走了一個小時,到了一處低平的山岡。天涯微微閃亮,讓我們深感自己何其渺小,而坡地上葡萄園的水泥柱樁白得耀眼,葡萄在那裡衰老了,仍留有細碎的翠綠光點。我們看到灰色的溪水像一條明亮的泥湯,滑過石塊,趟過田野,水流在橋下的涵管邊激起了皺紋,而橋又粗糙又小。我們聽到山岡上萬籟無聲,微風吹過皆是虛空,卻洋溢著真切的安寧。後來我們就走下山坡,路過瞭望不到盡頭的葡萄園,這個同學忽然指著其中一處的水缸說,就是在那水缸裡,葡萄園的女主人一家三口,全被男主人投進去溺斃。你知道,我可沒料到有這麼一出。那水缸就像故宮裡的那麼大。

大致而言,類似的殘酷,混合著美景,正可以像徵我的往日記憶,那是70年代。我也來自90年代,當時浪帥是個詩人,周遭的一切還蠻天真。這年復一年,正是我輩的歷程。 我只是非常、非常好奇,往日歲月對於我們這一代人來說意味著什麼?真的是詩,是美好的辰光,或者一點兒傷害,無限寬宥?偶爾我看到一些人寫到當年事,大抵說,他們下筆萬言,卻無非重複了沈從文先生的一句話:“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好年齡的人。”這固然是美好時光的範本,可是我想,他可解釋不了人們心中的諸多奇譚。最終,在與浪帥吃罷了晚飯的夜裡,往日時光的分量壓住了我的眼皮,使我在淺睡間感到自己像一艘灰色的老潛水艇般遲緩,搜尋著消逝不見的時光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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