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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秋水

佛祖在一號線 李海鹏 1761 2018-03-18
卡蒂埃-布列鬆有個“決定性瞬間”的說法,指的是最佳照片可以敏捷地抓住恰好出現的瞬息光影,無論是輪胎還是水窪,或者一個跳躍的人,在此時都各得其所,顯露出非比尋常的意義和美。我想這驗證了萬事皆有靈光,或者說可以顯露出本來面目。我見過的最美瞬間是在小說中,一個小男孩久久地凝視著一棵李子樹,發現它的繁花中有著這世界的全部真理。村上春樹則說,年輕時有一天他坐在棒球場的看台上,一隻球正在飛過來,突然間一個念頭從天而降,他決心當一個小說家。這是他人生的決定性瞬間。我不是很相信這個細節,因為村上不是個始終誠懇的作家。不過就個人體會而言,我相信決定性瞬間確有其事,的確存在著某些格外玄妙而與眾不同的時刻,使我感到自己是在真正的活著。

概無例外的是,那些瞬間總是關於自由的。倘若說自由是男性最深的春夢,那麼我想這夢常常難得真切,關於它的種種幻想往往只能在鋼一般灰色的天空下慢慢消弭罷了。只是在一些罕有之時,你才能感到那種甦醒的力量,好像有一頭熊鑽進了你的身體而春天正在匆忙趕來。 有一次,它發生在了足球場上。我中了好運道,帶球晃過了一個人,發現前面有大片的空間而我的步伐恰好毋需調整即可加速,於是我跑起來,撞向自由。一陣陣微風吹拂著蒙了汗水的皮膚,而我跑得如此迅疾,以致於身後對手的那一聲聲沮喪的咒罵都被耳邊的風聲吹淡了。你知道那感覺異樣得讓人不安,又令人愉快,你突然間信心滿滿,再無羈絆,好似將永遠地跑下去,不能想像有什麼停下的理由。對手正在迫近,你卻感覺他們非常遙遠,你只是在一個不受任何威脅的空間裡孤獨地跑著,跑著,帶著那隻球,如帶著狗,邁過寂靜的山嶺。另外一次相似的情形,發生在十多年前的一個冬天的早上,其時街上罕有人跡,枝頭的殘葉上覆蓋著糖粉一般的冷霜,我要走幾步路去找出租車,聽見鞋子踩在冰碴上,發出輕輕的咔噠聲,就在這時,在心中,我突然又聽到了維氏《四季》中冬天的那一段清澈明亮的小號聲。

這些奇怪的瞬間,有時是輝煌的,有時是清涼的,惟一的共同點則是某種與眾不同的安寧。你突然遠離了繁華人間,進入了某種徹底的孤絕之中,恰似飄然抵達了世界的盡頭又回望著此地。 除此之外,我再沒體會過別種的自由。它發生在此時、彼時,倏忽來去,了無痕跡。於是我會渴望重新體會。偶爾我會回想那種生命顯露意義的感觸。我回想在很久以前的一個夏末,還在讀書的時候,在學校露天泳池的最後一個開放日,我拎著一隻裝著雜物的塑料袋去游泳。我滑進水池,發現水已經很涼了。你知道,難免的,兩股之間尤其感到冰冷,而那正是EB懷特的玩笑式地說過的“死亡的涼意”,但是你感到振奮,於是猛然撲入冷水。你完全在冷水之下。你感到你生來就在這池碧水之中,從來都在這凜冽之中。你閉上眼睛,向下潛游,從來不曾感到這麼自在,這麼安全,於是你不斷沉溺,漸漸變得透明,與秋水融為一體。

我可曾把這些感受告訴任何人?從沒有。我並不擔心談及某些略帶詩意的感慨而被人嘲弄——既然對這些細小的感觸念茲在茲,你就一定有著不屑於討好外在世界的秉性,是不是?只是它們太無足掛齒了,甚至在你自己的生活中也不佔什麼位置,於是你不會跟任何人說起。 可是,它們與其他快樂完全不同,迥然不同於慾望的滿足。當你做了任何事情並感到自己幹得不賴的時候,你感到自己是主宰,自我肯定是個好玩家。你想的是“自我”。但在那些偶然閃現的自由感中,“我”並不存在。它是王國維所言之“無我之境”。兩者之間的差別,恰如你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後走出機場深吸第一口煙的時候也會向前飛那麼一下之於鳥掠長空。 有時,我也感慨於人類追尋另一種自由的漫漫長路。那些朝鮮人,繞過大半個亞洲,只有微小的機會抵達韓國。那些逃亡的阿富汗人,途經迪拜、斯里蘭卡、新加坡和馬來西亞,抵達印尼的龍目島,又在那裡登上木船去澳洲。這是史詩般的歷程,可是以歷史的眼光看過去,又只是最小的故事而已。但是在我們的心中,還有更微不足道的關於自由的史詩。這種自由不像那些流亡者的追尋之路那麼有著血與死亡的味道,或許顯得輕飄、無行。它只是凡夫俗子的脆弱美夢,又常常有著淡然的尾聲。這就像你總是想去開一開小孩子所說的那種古老的“敞篷飛機”,哪怕是最小的也好,可是你甚至從未真正嘗試過。你深知,生命的真正悲哀在於從沒能在草木幽深的長夏,俯瞰著細小的河流和威嚴的群山,在碎雲累積的空茫裡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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