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佛祖在一號線

第22章 颱風

佛祖在一號線 李海鹏 1769 2018-03-18
以前我會每天睡到下午,可是最近,才不過十點鐘,我就已經在樓下的石凳上享受秋涼了,甚至於飯都吃過了兩頓。在中,女友凱瑟琳生命垂危之際,亨利就不斷的去餐館進食--食慾過度是茫然無措的徵兆之一,大約我也是如此。這些早上我總是在室外,浮想聯翩。偶爾,我呼吸著新割過的草坪的味道,感到振奮,更多的時候則純然的像個無所事事的人一樣,不做什麼也不想什麼。有一次我看到一個老太太,穿著灰撲撲的男式襯衫,佝僂著坐在垃圾桶旁,突然心生憂懼,假如有一天我媽媽也像她那樣孤獨、無助,怎麼辦?更多的時候,我只是坐著,坐著。秋天的光線真是清亮,我記起了小時候總是會在無聊時看到飛機,於是有一次,我真的又看到了。一架亮澄澄的小飛機在銀杏樹仍還翠綠的枝椏間掠過,帶來一陣蜂鳴,好像把這歲月都拉長了。我竭力的在這片生命的虛空中無聲地呼喊起來。

不久前,我開始反省自己的生活。這還是十多年來的第一次。我開始把自己生活中最主要的部分看作悲劇。我也反問自己,這是不是矯情,或者中產階級空虛症呢?可是答案是,不是。 顯然某人正處於一個情緒抑制週期之中--我盡量把這看作某個他人的不可避免的麻煩,而不是自己的。事情發生得非常自然,夏天的時候,沒什麼契機,突然“叮”的一聲,我就清清楚楚的看到自己的生活是不對的。這就像一條魚跳出魚缸看到了自己。我發現我的生命已經悶住了。我不很開心,也沒有不開心,我既不快樂,也不痛苦。很多年裡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裡游動並且感到自如,只是因為我很知道玻璃牆壁在哪裡罷了。我想這就是被體制化的煩悶,就是“你有一份工作,有一個家庭,如是而已”那種體制化,組織了你去想自己真正渴望的是什麼。

我渴望的是什麼呢?正式那些會被嘲弄為文縐縐的、卻僅僅是因為人們感到遙不可及才加以嘲弄的東西:激情、生命的激盪感,或者任何令人超脫於悶住的生活的事物。或者說,某種類似檸檬的東西。 樓下遛彎歸來,一般我會庸俗地喝上一杯可樂。我會切一片檸檬,放四塊冰用一個瓷杯子喝。其實我真正想嚐的是檸檬的味道,它真的香氣怡人。最棒的瞬間在於,被子裡泡沫噠噠地炸裂,使得檸檬的氣味率性坦然地衝進你的鼻孔。可是視此為賞心樂事,終究有些悲哀吧。我突然意識到,如果我一直處在這樣的生活中,那麼我在死後最懷念的可能竟只是檸檬的香氣。 檸檬也在我認識我妻子那天晚上她唱的歌中,我記得她唱到,我抬頭向上看,又低頭向下看,我一再地四處張望,但是只看到一棵黃色檸檬樹。節奏很簡單,即便是我去街機房的DJMAX上玩這曲子的話大概也不會錯太多。這與我喜歡檸檬倒沒有關係。那是好久以前的一個晚上了。

這些上午,我記起了過去的很多事。我記起了小時候我曾自己做過桃子汽水。我買了一袋汽水粉,用涼水稀釋,驚人的是,味道跟商店裡賣的一模一樣!那是一個晴朗柔和的五月天,我跟妹妹還有我們的狗喝了個痛快,那感覺就像一個節日,真正美妙的則是這個節日只有我們三個獨享。在相當程度上,我抵觸成人世界,甚至懷著隱約的憎恨。妹妹和狗則是我強迫的同盟。以後我每當在什麼地方讀到沙司汽水,就會想起當年的自製汽水,那桃子的味道又衝又假,甜絲絲的,又被自來水的漂白粉氣味給激的格外強勁。兩年後,那隻狗死了。生前它總跟自行車搏鬥,每當我故意騎得飛快,它都會懷著某種深沉的憤怒咆哮著衝撞過來。生活在當時就是無窮無盡的委屈,無窮無盡的節日。有一年冬天,瀋陽的雪下的特別大,早上我沿著街上齊腰深的雪道去上學,激動得微微發抖,那感覺就像走向一個剛剛草創的純白世界。

如今,我已經37歲了。寫下這個數字真是艱難。我簡直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以便回到26歲。你不明白你的生活為何就像一棵被方便麵工廠捉住了的蔬菜,被滑稽的脫去了水,裝進了小袋子。 我渴求著什麼不同尋常之物卻一度一無所獲。在這些迷惘的上午,我尋找著某種能給生命本體帶來撫慰的事物。後來,不再有“叮”的一聲,我非常遲緩的想清楚了那是什麼。某一天我意識到它是我在9歲那年夏天曾懷著孩童的敬畏之心觀看過的一場暴雨。前一天,電台預報說有颱風,可是沒人在意,東北怎麼會有颱風呢?可是那天早上,颱風來了。我把臉貼在玻璃窗上,看到天色暗如午夜,驟雨癡狂,彷彿天上有一座海洋正在不停的傾瀉,而樹木被一種狂暴的力量攫住並反复抽打著大地。它讓我入迷了。我走出門,就像在第一排觀看上帝的演出。如今,我意識到這暴雨格外漫長,而我從沒離開過。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