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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不能免於恐懼

佛祖在一號線 李海鹏 1533 2018-03-18
你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你旁邊那個明眼人卻不能免於恐懼。 《書城》雜誌曾有句廣告語,“有思想的人都很寂寞,幸虧還有好文章可讀。”要是擱在更早以前的年代,這個論調就該被批判為小資產階級文人對時代不滿,而且要加上一句嚴正宣告:小資產階級是軟弱的,注定抵擋不住無產階級的鐵鎚。 事實證明,小資產階級的軟弱永恆,注定抵擋不住任何鐵鎚。這雜誌果然沒堅持多久就換了東家。有一回我遇到彭倫,得知他和同伴正在主持這本雜誌,我悍然說,“啊,這雜誌還辦呢?”彭同學是謙謙君子,自然不以為忤,我卻從中又一次領悟到自己是如此不會說話,難免姥姥不疼舅舅不愛,恐怕連《書城》那樣優質的寂寞都不可得矣。 在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上,孤芳自賞是很難的一件事。早就說清楚了,孤芳自賞不是一個人的事,要是得不到人家的容許,那麼你除了死球之外別無前途。要說今日世界比時代可進步多了,可是左看右看,我看也就是皮相吧。今天出門我能遇到賈政,明天出門我能遇到鳳姐,山寨版的賈寶玉就更甭提了,幾乎每個男的都是,惟獨沒了林黛玉。且容我多一句嘴吧:林黛玉的優點可不只在於靈魂,她可是那小說裡的第一美女呀。

我們這個世界又對自我遺棄極其縱容。老百姓講話:要死,死去!至少我自己就看過幾次類似的新聞,一個人要跳樓,底下的看客一齊喊,你倒是跳呀!你要是上面那人,你也不好意思不跳呀,於是縱身一躍,一了百了。我的感慨是:跟這樣的老百姓混在一起是一件多麼勇敢的事情啊。 說到這些好像我是在抱怨我們的“文化”不夠好,其實不完全是。亨廷頓已死,“文化決定論”也不時髦了,往深一層,還是得舊話重提,說到文化是體制的結果。有時我覺得,我買得起糖葫蘆吃,買得起可樂喝,沒什麼好抱怨的;有時我又覺得,這不行啊,這都怎麼回事兒啊,這不公正不公平庸俗不堪啊—可見我還是把自己當一個知識分子看,公域和私域分開,厭倦於閒事,又難免愛管閒事。可是問題的關鍵並不在於有多少人愛管閒事,以及以何種態度管著閒事,而在於我們的體制和文化如何看待有人愛管閒事這一事實本身。

打擊正直之聲的人,未必都是壞人。當年袁崇煥被認定叛國,公開處決,老百姓就大啖其肉。這件事可以寫成正劇,袁將軍就該說,知我心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也可以寫成黑色幽默,他就該說,看來經濟過熱,豬肉真的漲價啦;也可以寫成我這種清談的小文章,他就會說,一個社會如果對真相沒有興趣,也不容許真相的發現者好好活著,這世界將是多麼可怕啊。 倘若袁將軍說後一句話,那麼他就是一個常識的信奉者,是一個出色的現代人。當我們說到某事是常識的時候,常常說,“凡有頭腦的人都知道這個”,可是具體而微地說起來,我看有頭腦的人其實沒多少。我們的教育經歷和人生經歷當中早已蘊涵了好多顢頇的因子,“大啖其肉”式的思維亦是濫觴之一,至今屢見不鮮。舉例來說,最近茅于軾先生髮表自己關於耕地保有線的看法,就有人說他是“漢奸”、“賣國賊”,登了這樣或類似文章的媒體就要被一部分人指責為“資本家的走狗”。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呀?我想明顯荒謬的指責若非來自陷害,必定來自顢頇。

正如我尊敬的一位師長所言,我們的當務之急之一就是換掉自己的“狼血”。倘若魯迅先生活在今天,大概就會說,我們周圍有權貴者,有腐食者,有玩世不恭者,有憤世嫉俗者,有犬儒者,有狂熱者,有對威權政治的迷戀深入骨髓者,有民粹主義者,有“小尼姑的腦袋,和尚摸得,我就摸不得”者。這個名單可以列得更長,可是在我看來,幾乎全部“者”都是“狼人”的變種。 如此斑斕的景象,足以製造層出不窮的時代戲劇,卻未必製造出美好的未來。為什麼有些人會覺得寂寞呢?因為大家活得太熱鬧也太鹵莽了。因為大家像風中玉米,微風吹過就左搖右擺。因為你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你旁邊那個明眼人卻不能免於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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