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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罡風吹散了熱愛

佛祖在一號線 李海鹏 1608 2018-03-18
我如但丁所說,“已至人生的中途”,有時卻仍是個迷惘的人。在生活中失去的事物當中,那些小的我還算清楚,比如愛情。如今人們終於發現了這個秘密:愛情是不存在的。絕對意義上的愛情是中世紀騎士的發明,其實近乎臆想。在我生活的年代中,大約有5年,人們相信愛情是個真事兒,在那種愛的範式中,物質是非常次要的,痛苦則至為甜蜜。在那之前和之後,人們都要現實得多。那個時代就像磷火偶然一閃,很快就消失了,對此我並無真正的惋惜。可是,那些在生活中失去的,或者說缺少的重要的東西,都是些什麼呢?我並不總是知道。 我想我們都在遺忘中生活。早上我腦袋空空地起床,晚上我腦袋空空地上床。也許你不是這樣,那麼我祝你始終有此錯覺。每個月的薪水會打到我的工資卡上,然後被劃入另一張銀行卡,這張卡會自動按時還貸。我享受著前所未有的便捷,不過我可不願意像惠特曼歌唱美國一樣歌唱我們這個時代。

生活已經向我演示了它充滿奇蹟。我的表姐從一個輟學女孩變成了億萬富婆,我的堂哥則從一個英俊醫生變成了卡車司機,而他本來是她少女時代的偶像。在同一個家族當中,人們的地位浮浮沉沉,沒個一定。早先我看過自己的家譜,在年少虛榮的時候,我曾像別人一樣希望自己出生於一個值得誇耀的家族,可是我找到的只是一些最普通的名字,我的祖先甚至連有錢納妾的都很少。如今,我過著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的生活。我有一台隨身攜帶的小機器,可以用它來跟千里之外的人說話。別人也可以通過它隨時讓我變得煩悶,這在以前可是需要咒語才能做到。我們擁有祖先們十輩人也不可能擁有的物質和他們在東北的寒冷土地上所說的“娘們”。我們靠一種證明自己比別人強的願望活著。我們還可以喝到千里之外的一頭牛的奶,雖然因此會有尿尿不暢之虞。乏味的生活一去不復返了。我們就像滑水運動員穿過驚濤駭浪,過的是一種閃亮的生活。是的,它閃亮,閃亮:無情又美麗的閃亮。

在這個國家,經過經濟飛馳的30年,好像有無數的曾經遙不可及夢想都已經實現。我們的父輩曾經致力於“車子化”,就是給運輸工具都安上輪子。在電子遊戲《帝國時代》裡,輪子也被看作是一個偉大的發明,但那是青銅時代的事兒。我們則總是致力於現代化。每當我去上海出差時,都會忍不住暗自驚嘆,那些摩天大樓可真高啊。現代主義詩人阿波利奈爾在100年前曾經說:一座水電站代表了最高級的美!這麼說,如今的中國比哪兒都美。 可是無論是現在還是過去,人們似乎都缺少點兒什麼東西。在早前的某個幽暗的日子裡,我家買了一台蘇聯產的電子管電視機,圓角的。當天晚上我們看的是《馬背搖籃》,八路軍戰士庇佑著孩子們,穿過了壞人的槍火。電影演完了,它已經熱得像個爐子。後來我在這台電視機上看了不少電視劇,有一年看了一個香港的,看完了也就忘了。可是二十多年後,我卻常常想起這個電視劇主題歌裡的一句歌詞:未怕罡風吹散了熱愛。我偶爾會想:真的好像是有一陣莫名所以的晚風,已經悄悄地吹散了我們莫名所以的熱愛。我也不記得消散的是什麼,但是我記起了有什麼東西消散了。

我想起了當年看那電視劇時窗外的沉沉暮色。在不遠處,受到污染的黑色的河水正在汩汩流入稻田,到了秋天人們就將收穫烏黑的的稻米。矽酸鹽廠的工人們散了工,帶著他們沉重的塵肺,慢吞吞地走在去喝散啤酒的路上。那時我曾感覺到空虛,卻無法形諸言語,現在我已經足夠成熟,明了那空虛從何而來:我是一個少年,有很多夢想,可是在日復一日的光陰中卻無所依托。我們匱乏一種令人心安的事物,有時人們叫它信念,有時則稱之為人類之愛。那時我們在街邊的暮色裡,現在我們在一間把自己打扮成東南亞或者西班牙風格的酒吧里,孤獨是永遠不變的。 因此我倒是想打磨一下自己莫扎特般的音樂天賦,等哪天不再五音不全了,就去朗聲K歌那麼半句。對我這種神性全無、人性尚存的傢伙來說,這一句已勝過了古今全部的聖詠。問題是,人生而自由卻無往而不在窠臼之中:你有深摯心聲,卻不能婉轉歌唱,生活中僅僅因為微小就被看做沒所謂的無奈概莫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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