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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夢想家能做什麼

佛祖在一號線 李海鹏 1488 2018-03-18
有一回記者採訪“花花太歲”丹尼斯·羅德曼,大意說,你瞅瞅你長得跟被卡車碾過幾百遍似的,憑什麼那個搶到最多籃板球的人就是你呢?他回答說,“因為我拼命想搶到那個該死的球!”看到這話我就想,嘿,這才叫真正的成功秘訣呀。由此我想起,小時候有天晚上家里高朋滿座,我姥爺隔著人群,遠遠地呼喊我:“大鵬哎——”我回應:“哎——”他問:“你怎麼長得這麼難看吶?”要是我讀過了羅德曼的格言,就會回答他,長得難看怎麼了,只要我野心勃勃,拼命想搶到點兒什麼,那麼即便當不上花花太歲也能當上個中產階級!可是我那會兒哪懂得這個呀,於是以一種浪漫主義者特有的傻冒口吻呼喊說:“興許長大了就好看啦——” 如今我攬鏡自照,終於知道了人生沒有“興許”。不知道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存在著童話中的那種邪惡的力量,反正在漫漫歲月當中,我就像沒被公主吻過的青蛙一樣一點兒都沒變樣兒。另外我還發現自己我既不會搶籃板球,也不想搶籃板球,更糟糕的是我壓根就不什麼都不想搶。

這世界上總有一些人會是羅德曼的反面,性情上更接近於夢想家而不是行動家,我不幸亦忝列其間。有時候我會有一些很下流的想法,幻想有什麼天大的好事兒落到自己頭上,比方說突然有一天我就買了一艘遊輪,我就把我的朋友都叫上,“穿上棉猴兒,咱上北極逮企鵝去!”另外一些時候,我則會有一點兒上流的想法,比方說我們這個國家能不能更好一點兒呢? 人類生活的奇妙之處之一就在於,空無的幻想與實際的行動可以同等珍貴。除掉一些最極端的個案之外,一般來說,夢想家們可以做一件很基礎的事情,就是用更美好的世界的標準來監督現世。 在我看來,古往今來的偉大小說家們都乾了同一件事,就是甄別這人世間何為SB。指出了家長制度和實用主義的結合是個齷齪東西,說出了戰爭中的崇高精神是個愚蠢的玩意,更現代一些的小說不願意有太明顯的批判色彩,可是在甄別SB方面更勝前人,很多作品可以一攬子至少指出了一百多種人性的污點。有時候新聞記者也乾類似的事兒。對一個更美好的世界完全沒有想像能力的人也許會說:我管理的這個世界多好啊,小說家添什麼亂,都給我死去!可是事實卻是,爾曹身與名俱裂,小說家們還不朽著呢。

與新聞記者的入世傾向相對應,小說家們總是幻想家。讀這些作品的時候你會發現,作家們以一種美好的尺度苛責著一切,而書中那可譴責的世界與你我置身其間的這一個並無分別。 我們這個世界在我看來實在不怎麼樣,人們在世故方面比較早熟,在廉恥方面則比較晚熟,十幾歲的孩子就精明得不行,可是活到老了可能還不要臉。按博弈論的說法,這是“納什均衡”,孩子出生時都是乖寶寶,可是在成長道路上,別人都操蛋,他不操蛋的話就沒活路了,他又能怎麼辦呢?從理論上說,這就是令我們這裡好多人痛心疾首的“國民性”的直接由來。 可是,疾不可為也?其實只要改變一下社會的獎勵機制就行了。一個社會總是獎勵坑懵拐騙偷怎麼行呢?這事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其實蠻壯麗的,古人講“齊家治國平天下”,你要做這個就相當於“治國”了。不過治國也沒什麼可羞愧的,這個國是我的,我治一治也是當然之事。

夢想家們也可以做一些更高級的事情,不僅用更美好的世界的標準來監督現世,還創造美好的世界。比方說可以像海明威一樣,描述雪白的群山,講述一場冬天的冷雨,省思失敗與死亡,後世的讀者讀到了,就會心馳神往,如沐君子之風。如果什麼能耐都沒有,也還可以做一點兒更樸素的事情,那就是獨善其身,至少不像別人那麼熱衷於丟人現眼。起碼你可以縮成一團,做自己的白日夢,沒事兒呆在家裡照照鏡子。你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這可真是又一個可以告慰我姥爺的冷酷又滑稽的故事:你等不到自己變好看,卻能等到別人變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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