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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平庸無奇的世界

佛祖在一號線 李海鹏 1583 2018-03-18
曼聯隊的主教練弗格森準備買下坎通納,想試一試他的雄心,就問他說,你認為自己配得上這支偉大的球隊嗎?坎氏傲然回答說,問題可不在於我是否配得上這球隊,而在於它是不是配得上我!此君在其後幾年裡果然表現得像一個前場的神,他豎起球衫領子,進球之後顧盼自雄,成了體育史上的一位經典贏家。雖然曼聯是一支令人作嘔的球隊,這個故事卻令人心嚮往之。多年以來我一直在等待有個誰來問我,你認為自己配得上這個世界嗎?我就會回答說,孫子,你錯啦,真正的問題是這個世界是否配得上我。可惜妾心如水呀,良人不來——就沒人搭理這茬儿。 如果你認為這麼說太過傲慢,那麼我想你忽視了這個世界可以有多麼糟糕。比如說你知道,從黑龍江到四川,每隔一段時間就有那麼幾個地方的領導決定掀起一場打狗運動,於是文件一發,城管隊員們就手持大棒,把狗狗們的天靈蓋敲得粉碎。讀到這些新聞時你會想些什麼呢?

至少我會想,這個世界配不上一條狗。程顥說,看見毛茸茸的雞雛,就看見了仁,可是有人看見什麼都看不見仁。這個“看不見”實在是可怕。漢娜.阿倫特說過殘忍是與什麼聯繫在一起的。她舉了納粹戰犯艾克曼的例子,說在某些世界裡更廣泛地存在著一種“平庸無奇的惡”,有些做惡者之所以作惡,並不是因為他們本性邪惡或者有施虐癖,或者他們有什麼特殊之處,恰恰相反,他們之所以做出令人髮指的惡行正是因為他們平庸無奇,腦袋空空如也。 我們常常誤以為殘忍的根源在於仇恨,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愛的反義詞不是恨,而是平庸。在高一上學的第一天,我和我的同學們就被叫去參加公審大會,被審判的有二十多人,一多半人的罪行是殺人。其中一個男人的岳父家有4口人,都被他倒栽蔥仍進了水缸溺斃。如今對比想想,美國人那些關於兇殺的名著,比如和《劊子手之歌》,跟這個比算什麼呀?我覺得這個小故事可以提醒我們今天這個時代從何而來——如今令我們沾沾自喜的現代文明的綠洲,其實還建立在愛的荒漠之上。如果拿一隻試管解析一下此間的冷漠有多少,自私又有多少,你就會恍然大悟為什麼如今會有人超速駕駛一輛名車,把行人撞死在斑馬線上。

踢過球的人都知道,人的眼睛其實跟蜻蜓的差不多,更能注意到活動的目標而不是靜止的,因此你傾向於傳球給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跑的隊友,卻不是一早就聰明地站在空擋裡的那位。這可以解釋為什麼我們總是相信“時代變了”的陳詞濫調,因為你更容易注意到變化的部分。 作家徐星講過一個故事,文革時期他目睹過一次槍決,槍響之後,一個驗屍官負責檢查被行刑者是否“死透”,他的辦法是拿著一根鐵棍,挨個兒槍眼兒捅一下。鐵棍上有個環,從一具屍體走向另一具屍體的時候,他就把它套在手指上繞圈兒玩,吹著口哨。我的印像是這個人因為周圍的人震驚而感到得意。我倒並不震驚,這只不過是又一個關於麻木不仁的的故事而已。 這往往就是那些令人恐懼的事情的起點:平庸無奇、麻木不仁和乏味。有時候我到一些地方去,不得已跟一些自認為有點兒權勢的人坐到一個酒桌上,他們總會端起一杯酒說,“來吧,加大力度!”這意思就是該干杯了。我發誓沒有任何事會比這個更令我厭憎。我煩得屁股都要爆炸了。他們的話語方式是如此程式化,幽默感是如此貧乏,主人翁的姿態是如此自在,其背後潛藏的靈魂是如此平庸和自鳴得意,讓我意識到,這正是我不得不應付的令人驚懼的生活真相的縮影。

你知道一個配不上你的世界的最簡單標誌就是一些配不上你的人總想跟你共飲一杯啤酒。 我像討厭尿一樣討厭啤酒。我也討厭一個既無夢想也無悲憫的世界。這可以是一個嚴肅的話題,關於如何形塑一個國家,形塑我們的生活。這也可以是一個玩世不恭的話題。有人會說,就你們這些憤青囉嗦,這個世界配不上你們,你們死去呀!這正是我之所願。我保證我不會永遠活著。而且拿我自己來說,軀殼裡就藏著一個小達摩,隨時準備找個洞藏起來。我只是在一個像木星那麼巨大而沉靜的地方同情著那些沒有洞可去卻沾沾自喜的傢伙們的人間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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