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掃起落葉好過冬第四輯

第5章 苦修院的毀滅

掃起落葉好過冬第四輯 林达 1803 2018-03-18
可是,躲避革命與戰亂的特拉普派修士,尋覓到遙遠的東方,也並沒有尋到世外桃源的安寧。索諾修士去世僅僅七年,1900年,義和團風潮席捲中國,洋人洋教成為主要的攻擊和掠殺目標。雖然修道院是內向封閉的靜修之地,不同於任何教堂和傳教場所。可是,義和團民並不打算加以區別。 修道院一度被大批義和團民包圍,形成對峙的局面。就在這個時候,索諾的繼任者,同樣是來自法國的范維院長,憂心如焚,急病去世。大批鄰近村子的中國天主教難民,在包圍之前逃進修道院。所以,內外對峙的,其實都是中國人。即使是修士,也幾乎都是中國修士。因為,在范維院長去世以後,這裡總共只剩下三名“洋人”。 之所以義和團民沒有貿然進攻,是因為傳說院內有很強的防禦實力。幾天之後的一個清晨,修士驚訝地發現,包圍的義和團民突然在一夜之間盡數散去。後來,閉塞在深山的修士們,才逐漸聽說外面有關這場風波的整個故事,才知道外部局勢的轉變,才是他們獲救的根本原因。

此後,他們經歷了將近四十五年的和平與安寧。那四十五年的中國,並不是一個安靜的樂土。這裡經歷了滿清王朝的終結,以及連年內戰。但是,這些都沒有波及隱居在太行深山里的修道院。看來,他們出於宗教原因的遠離塵世的選址原則,得到了安全生存的結果。他們似乎又可以開始嘗試一個世外桃源的夢想。 在這段時間,他們接待了一些難得的客人。他們一直有兄弟修院互訪的傳統。這個傳統延續至今。因此,在1912年,美國肯塔基州的一個特拉普派修道院長,也曾遠涉重洋,來到這裡訪問。而這位訪問者,正是來自我們的朋友弗蘭西斯所在的聖靈修院的“母修院”。也就是說,弗蘭西斯這個修院家族的先輩,曾經親眼看到過我們的這個中國修道院。 同樣,楊家坪神慰院,也派出修士,到歐洲和北美的兄弟修院訪問。這時,他們才發現,他們已經成為當時世界上最大的一個特拉普派修道院。當時他們有一百二十名修士,基本上都是中國人。按照他們的傳統,在1926年,他們也“分產”出了在幾百公里之外的另一個“子修院”——神樂修道院。這是他們的黃金時代。

然而,遠離塵世的靜修之夢再一次被粉碎。這是一個深山隱地,可是戰亂中的中國,震波深入傳向每一條山溝。侵華日軍使戰火逼近太行山,並且終於佔領了鄰近的一個城市。第一個震動修道院的消息,是日軍在佔領這個城市後殺害了十幾名外國傳教士,其中有一名在那裡避難的特拉普派修士。那是1937年。日軍在附近的出現,使得楊家坪修院所在的地區,成為中日交戰的拉鋸地區。靜修的生活完全被打破。他們被迫與粗魯闖入這個封閉世界的各種力量周旋,被迫改變他們的存在方式,開始前所未有的求生掙扎。 日軍進入過修院,帶走了僅有的幾名歐洲修士,關入在山東的集中營。他們幾經努力,輾轉通過歐洲教會聯繫上德國的教會,才營救成功,使他們返回修院。日軍在修院所在地基本上只是過境,整個修院的建築物得以保存,修士社群也沒有被驅散。可是,由於日軍在這個地區的出現,這個地區的性質改變了,這裡不再是遠離世俗的隱居處,而是成為軍隊常駐的抗戰區。他們在這裡第一次遭遇世俗世界的直接過問。問題在於,他們是一群特殊的僧侶。他們追隨著自己心中的上帝。可是,他們的生存方式並不被戰爭的任何一方所理解和容忍。

他們進入了將近十年的特殊軍管期。私有空間,甚至生命和財產都沒有保障。在這段時間裡,他們幾次絕望,分批遣散修士,也有歐洲修士被強制離開。可是,他們又在一次次希望的驅動下,重新聚合。對於這些修士,這裡不僅是他們的家,半個多世紀以來,他們一土一石地清理,一磚一瓦地修蓋,這裡還是他們安放心靈的場所。他們在絕境中還有一絲希望,希望一切能夠熬過去。這樣的希望應該是合理的:戰亂總是暫時的,和平終將來臨。當硝煙散去,山谷裡留下的,總應該是寧靜。寧靜是恢復修行的前提,是修士們對生活的惟一奢求。 他們熬到了世界大戰的終結,但是,內戰的硝煙又起。 修士們沒有想到,他們熬過十分殘酷的十年,卻等來了一個更為殘酷的終結。 1947年,楊家坪神慰修道院依然聚集著近八十名修士。其中有六名外國修士,四名來自法國,一名來自荷蘭,一名來自加拿大。他們成為這個中國特拉普派修道院的最後一批修士。這個修道院的故事成為法國革命消滅修道院的一個東方翻版。 1947年,楊家坪神慰院被劫洗一空之後,付之一炬。數里之外有一個農民,在目睹他認識的兩個修士被殺幾天之後的一個傍晚,看到天空血紅一片——一個興奮的士兵對他說,“楊家坪,我們把它點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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