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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一部分從文遺作選第11節從文物來談談古人的鬍子問題(2)

抽象的抒情 沈从文 2884 2018-03-18
其實即在漢初,張良的貌如婦人,和陳平的美如冠玉,在史傳記載中,雖並不見得特別稱讚,也就看不出有何譏諷。到三國時,諸葛亮為緩和關羽不平,曾有意說過某某“不如髯之超群絕倫”。然而《典略》卻說,黑山黃巾諸帥,自相號字,繞須者則自稱“羝根”。史傳記載曹操見匈奴使者,自愧形質平凡,不足以服遠人,特請崔琰代充,本人即在一旁捉刀侍衛。當時用意固然以為是崔琰長得魁偉,且有一部好鬍子,具有氣派,必可博得匈奴使者尊敬。但是結果卻並不成功。因為即使臉頰本來多毛的匈奴使者被曹操派人探問進見印象時,便依舊是稱讚身旁捉刀人為英挺不凡,並不承認崔琰品貌如何出眾!魏晉以來鬍子有人特別愛重是有記錄的,如《晉書》稱張華多姿,制好帛繩纏須,又《南史》說崔文伸嘗獻齊高帝纏須繩一枚給,都可證明當時對鬍子有種種保護措施,但和美男子關係還是不多。事實正相反,魏晉之際社會日趨病態,所以“何郎敷粉,荀令熏香”,以男子而具婦女柔媚姿態竟為一時美的標準。史傳敘述到這一點時,儘管具有深刻譏諷,可是這種對於男性的病態審美觀,在社會中卻繼續發生顯明影響,直到南北朝末期。這從《世說》記載潘安上街,婦女擲果滿車,左思入市,群嫗大擲石頭故事及其他敘述可知。總之,這個時代實在不大利於鬍子多的人!南朝詩人謝靈運,生前有一部好鬍子,死後捐施於南海洹寺,裝到維摩詰塑像上,和尚雖加以愛護,到唐代卻為安樂公主鬥百草剪去作玩物,還可說是人已死去,只好廢物利用,不算招難。然而五胡十六國方面,北方諸胡族矛盾鬥爭激烈時,歷史上不是明明記載過某一時期,見鼻樑高鬍子多的人,即不問情由,咔喳一刀!

到元魏拓跋氏統一北方後,照理鬍子應受特別重視了,然而不然。試看看反映到大量石刻、泥塑和壁畫上的人物形象,就大多數嘴邊總是光光的,可知身屬北方胡族,即到中年,也居多並不曾留鬍子。傳世《北齊校書圖》作魏收等人畫像,也有好幾位沒有鬍子,畫中鬍子最多還是那位馬夫。 至於上髭由分張翹舉而順勢下垂,奠定了後來三、五綹須基礎,同時也還有到老不留鬍子的,文獻不足征處,文物還是可以幫忙,有材料可印證。除漢洛陽畫像磚部分反映,新出土有用重要材料應數近年河南鄧縣南朝齊梁時畫象磚墓墓門那兩位手擁儀劍、身著兩當鎧、外罩大袍的高級武官形象。其次即敦煌二二○窟唐貞觀時壁畫維摩變下部那個聽法群眾帝王行從圖上的一群大臣形象。這個壁畫十分寫實,有可能還是根據閻立本兄弟手筆所繪太宗與宏文館十八學士等形象而來,最重要即其中有幾位大臣,人已早過中年,卻並不留鬍子。有幾位即或像貌英挺,鬍子卻也老老實實向下而垂。總之,除太宗天生虯髯為既定事實,畫尉遲敬德作毛鬍子以示英武外,始終還看不出鬍子多是美男子特點之一的情形。一般毛鬍子倒多依舊表現到身份較低的人物身上,如韓幹《雙馬圖》那個馬夫、《蕭翼賺蘭亭圖》那個烹茶火頭工、陝西咸陽底張灣壁畫那個手執拍板的司樂長,同樣在臉上都長得是好一片鬱郁青青!

那麼是不是到中唐以後,社會真有了些變遷,如王先生所說人到中年必留鬍子?事實上還是不盡然。手邊很有些歷代名臣畫像,因為時代可能較晚,不甚可靠,不擬引用。宋人繪的《香山九老圖》,卻有好些七八十歲的名賢,下巴還光光的。此外《洛陽耆英繪圖》和《西園雅集圖》,都是以當時人繪當時事,應當相當可靠了,還是可見有好些年過四十不留鬍子的,正和後來人為顧亭林、黃黎洲、蒲留仙寫真差不多。 就這個小小問題,從實際出發,試作些常識性探索,個人覺得也很有意義。至少就可以給我們得到以下幾點認識: 一、鬍子問題雖平常小事,無當大道,難稱學術,但是學術的專家通人,行文偶爾涉及到它的歷史時,若不作點切實的調查研究,就不可能有個比較全面具體的認識。如只從想當然出發,引申時就難於中肯,而且易致錯誤。

二、從文物研究古代的梳妝打扮、起居服用、生產勞作和車馬舟輿的製度衍進,及其應用種種,實在可以幫助我們啟發新知,校訂古籍,得到許多有益有用的東西,值得當前有心學人給予一點應有的注意。古代事情文獻不足征處太多,如能把這個綜合文物和文獻的研究工作方法,提到應有認識程度,來鼓勵一些學習文史、有一定文獻知識的年青少壯,打破慣例,面對近十年出土文物和傳世文物,分別問題,大膽認真摸個十年八年,中國文化史研究方面有許多空白點或不大銜接處,一定會可望到許多新發現和充實。希望新的學術研究有新的進展,首先在研究方法上必需有點進展,且有人肯不怕困難,克服困難,來作作闖將先鋒! 三、從小見大,由於中國歷史太長,任何一個問題,孤立用文獻求證,有很多地方都不易明白透徹。有些問題或者還完全是空白點,有些又或經後來注疏家曲解附會,造成一種似是而非印象,有待糾正澄清。特別是事事物物的發展性,我們想弄清楚它求個水落石出,勢必需把視野放開闊些,擱在一個比較紮實廣博的物質基礎上,結合文物和文獻來進行,才會有比較可靠的新的結論。要談它,要畫它,要形容說明它,才可望符合歷史本來面目!

至於這種用文物和文獻互相結合印證的研究方法,是不是走得通?利中是否還有弊?我想從結果或可知道。以個人言,思想水平既低,古書讀得極少,文物問題也只不過是懂得一點皮毛,搞研究工作,成就自然有限。即談談鬍子問題,總還是不免會錯,有待改正。但是如國內文史專家學人,肯來破除傳統研究文史方法,注意注意這以百萬計文物,我個人總深深相信,一定會把中國文化研究帶到一個嶄新方向上去,得到不易設想的新的豐收! 附記 兩月前見南方報上消息,有很多藝術專家,曾熱烈討論到作歷史畫是否需要較多歷史背景知識,這些知識是否重要,例如具體明白服飾傢夥等等製度。可惜不曾得見全部記錄。我對藝術是個外行,因此不大懂得,如果一個藝術家,不用個比較實事求是的態度來學學歷史題材中的應有知識,如何可以完成任務的情形。我只照搞文物的一般想法,如果鑑定一幅重要故事畫,不論是壁畫還是傳世卷冊,不從穿的、戴的、坐的、吃的、用的、打仗時手中拿的、出門時騎的、乘的……全面具體去比較求索,即不可能知道它的內容和相對年代。鑑定工作求比較全面,還得要這些知識。至於新時代作歷史畫塑去教育人民,如只憑一點感興來動手,如何能掌握得住應有歷史氣氛?看慣了京戲,和飽受明清版刻和近代連環畫熏陶的觀眾,雖極容易感到滿意,藝術家本人,是不是也即因此同樣感到滿意?我個人總是那麼想,搞歷史題材的畫塑,以至於搞歷史戲的道具設計同志,如把工作提高到應有的嚴肅,最好是先能從現實主義出發,比較深刻明白題材中必需明白的事事物物,在這個基礎上再來點浪漫主義,加入些個人興會想像,兩相結合恰到好處,成績一定會更加出色些。到目前為止,我們一般歷史畫塑實在還並未過關,這和藝術家對於這個工作基本態度有關,也和我們搞文物工作的摸問題不夠細緻深入,提參考資料不夠全面有關。因為照條件,本來可以比《七十二賢圖》、《五百名賢圖》、《水滸葉子》、《晚笑堂畫傳》等大大躍進一步,但事實上還不易突破。於是畫曹操還不知不覺會受郝壽臣扮相影響,作項羽卻戴曲翅襆頭著宋元衣甲如王靈官,不免落後於時代要求。今後讓我們共同作更好些協力合作,來過這一關吧!

1961年9月15日寫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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