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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魯迅七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3730 2018-03-18
茅盾說:“我們有時自己反省,常常疑惑自己身中也免不了帶著一些'阿Q相'…作者的主意,似乎只在刻畫隱伏在中華民族骨髓裡的不長進的性質,——阿Q相。” 鄭振鐸說:“這個阿Q,許多人都以為就是中國人的縮影。” 錢杏邨則批評魯迅:“不但沒有抓住時代,而且不曾追隨時代。”錢的文章發表於1928年,馬上有人撰文反駁:《阿Q時代沒有死》。 魯迅自己說:“要畫出這樣沉默的國民的魂靈來,在中國實在是一件難事…我也只依了自己的覺察,孤寂地姑且將這些寫出,作為在我的眼裡所經過的中國的人生。” 1933年,魯迅在《再談保留》一文中又說:“十二年前,魯迅作了一篇《阿Q正傳》,大約是暴露國民的弱點的。”

魯迅認為,“中國國民性的墮落…最大的病根,是眼光不遠,加以'卑怯'與'貪婪',但這是歷久養成的,一時不容易去掉。” 這“一時”是多久,魯迅沒有講。 幾千年形成的病根,幾十年難以去掉。歷史有不易察覺的慣性。 法國大作家羅曼.羅蘭讀《阿Q正傳》深有感觸,他寫道:“可憐的阿Q將長久地留在人們的記憶中。”由此可見,國外也有阿Q。 毛澤東在《論十大關係》中指出:“《阿Q正傳》是一篇好小說,我勸看過的同志再看一遍,沒看過的同志好好地看看。” 真該好好地看看。 魯迅研究國民性由來已久,是一次集中噴發。他要“救救孩子”,免得他們長大後,“昏天黑地的在社會上混。”

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我們遺憾地發現,阿Q還在到處走,雖然他已經不戴氈帽,不唱“我手執鋼鞭將你打!”。怯懦、油滑、短視、中立;麻木、僥倖、忘卻、投機;自卑、自傲、自欺欺人、欺軟怕硬……學界商界演藝界的阿Q,市井的阿Q,農村的阿Q,機關大樓裡的阿Q…… 花樣翻新的精神勝利法,還在強勢推銷。 “市場前景”難以測量。 二十年代前後,魯迅成為魯迅,成為新文化運動的一面旗幟,“頗激動了一部分青年的心。”由於他的作品立意不凡,樣式特別,吸引了大批追隨者。他仍在教育部,兼了北京大學的課,以講師的身份講授。他花掉多年積蓄,賣掉紹興老屋,在北京八道灣買了房子,將母親、朱安和弟弟都接來同住。他回過一次紹興,閏土來看他,當初的英俊少年變得非常木訥,像個木偶人。魯迅為此寫下著名的《故鄉》,憂鬱的目光瞄準飽受欺壓的底層。

早年在南京下礦井,魯迅對“鬼一般工作著”的礦工們印像極深。 病態的社會,苦難深重的底層,此二者,牢牢地牽扯著魯迅的神經。 他一直在看,深入地看。 悲天憫人的情懷,乃是中國文化的一大傳統。 杜甫看。白居易看。蘇東坡看。陸游看…… 1923年的7月,魯迅和周作人突然鬧翻了,開始自己弄飯吃。次年初他搬出八道灣,住進西四條磚塔胡同。六月十一日,魯迅回八道灣取他的東西,“比進西廂,啟孟及其妻突出詈毆打。”啟孟即周作人,其日本妻子名叫羽太重久。 兄弟失和,從此不見面,與這日本女人有關。細節無考。周氏兄弟共同的朋友川島是目擊證人,寫過文章《弟與兄》。 魯迅回憶往事的散文集,其中一篇叫,表明他對弟弟是牽掛著的。川島也披露了兄弟失和之後的一些事。

周氏兩兄弟道不同。論述已多,此不贅言。 魯迅從北大轉北京女子師範大學;並遷西三條長住,戲稱工作間為“老虎尾巴”。幾年間他陸續接待了大量的來訪者,多為青年。 “五四”運動使中國青年走到歷史的前台,魯迅是他們持久的偶像之一。使無數青年想要吶喊。魯迅待客的房間小,他吸煙又多,常把玻璃窗打開,透透氣。窗外有個小院子,院中有楊樹,冬日盛開著幾樹梅花。 談話不拘題目,往往一談大半天。來訪的青年們還留下吃飯。言語激烈碰撞時,魯迅靜靜地抽煙,望望玻璃窗外的楊樹或梅花。 這情形與紹興會館的那幾年形成鮮明對照。 魯迅四十出頭了。他和小他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很融洽。爭論,探討,夾雜輕鬆的閒聊與開懷大笑。思想自由地綻放著。這是中國式的思想討論班。思想的火花噴濺到社會。此間魯迅忙於支持青年們的未名社,辦《語絲》和《莽原》雜誌,而他的寫作瞄準了散文詩。跳躍而短促的句子,沉鬱而滾燙的意象,彷彿思想自動尋找著火山口。令人聯想波德萊爾的……

蕭軍等人回憶:震動了他們的心。 魯迅在女師大講廚川百村的《苦悶的象徵》。這本論藝術的專著是魯迅翻譯的,它有兩個思想來源:柏格森的創化論、精神綿延說;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 藝術是苦悶的產物。苦悶源於對現存秩序的不認同,在“不”的領域矜持著,固守著。苦悶是能量的蓄積。魯迅十幾歲就開始苦悶,他追憶說:“父親的窮下來,也是一件好事,使我想了很多事情。”他在南京苦悶,在東京、仙台苦悶,回國後依然苦悶。他把身體放到一邊,讓精神迎著苦悶頑強地生長。精神界之戰士,這彷彿命中註定。不同時期的苦悶似乎各有名稱,先前叫吶喊,此間叫徬徨。 《新青年》的編輯部散了,對魯迅刺激很大。陳獨秀去了上海,打算把這本影響甚大的雜誌帶入政治的可操作的層面;胡適鑽進了“整理國故”的象牙之塔。

“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場。兩間餘一卒,荷戟尚徬徨。” 這是小說集的題辭。 思想者前行艱難。在確認了自己的選擇之前,寧願寂寞著,徬徨著。 所謂獨立思考,必然伴隨著寂寞與徬徨。 在中國,寂寞、孤獨幾乎是思想的同義語。 魯迅苦悶著,壓抑著。 壓抑好比將氣球按入水,按得越深,氣球彈得越高。 思想,藝術,語言,乃是壓力所致。魯迅的文字像鑽石般堅硬而漂亮,乃是長期受力的一種結果。他的輕鬆,隨意,是從不輕鬆、不隨意的地方爭來的。猶如他的幽默,有著並不幽默的廣闊的背景。 按一般人的理解,二十年代中期的魯迅已經名利雙收了,卻何苦還跟自己過不去?教育部官員,大學正教授,著名作家,青年偶像,他已是許多人眼中的社會精英、上層人物。然而他從未給人留下社會名流的印象,他的生活十分簡樸,凡事喜歡自己動手,包括砸煤劈柴這類體力活。

思想者偏愛幹粗活、手工活,中外例子甚多。嵇康打鐵,陶潛種田,萊布尼茨當針表匠,維特根斯坦送掉巨額遺產做了一所中學的園丁。海德格爾是木匠的兒子,自己也喜歡擺弄鐵鎚,搭建托特瑙山上的小木屋,而他驚動歐洲的“上手性與在手性”的傑出思想,是從鐵鎚的起落中悟出的。 質樸有豐富,奢華有單調。 唯有質樸的狀態方能與豐富照面。 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是一名質樸者,能思想者,精神與物質的雙重貴族,反襯形形色色的暴發戶。能思想者就是能感受者。能感受者就是能幸福者! 一個辛勤耕耘的老農民,其對自然、對生活感覺的豐富,當勝於幾打名韁利鎖之輩。後者其實挺可憐,他的最高境界,不過是動物式的慾望循環。 魯迅毫不經意地滯留於質樸的狀態,遠離了惰性群體的持存狀態。

奢華有單調是說:當一個人有了小汽車的時候,他再也看不見自行車的諸般好處與妙處。 魯迅從質樸出發,展開他的豐富而強勁的思考。毋寧說,一切強勁的思考,均與質樸為鄰。 思想與奢華不兩立。 如果二十年代的魯迅過上了成功人士的奢華生活,出門擺譜,回家享受,那麼,“思想”就會跟他過不去。 魯迅穿有補丁的衣衫和皮鞋到女師大上課,惹得闊小姐們掩嘴嬌笑。他這叫名士風度麼?從魏晉唐宋到明清、民國,不拘小節的名士、狂士的故事太多了,魯迅是這支奇特的隊伍中的一員麼?女生們私下議論著。 魯迅在課堂上講廚川百村,批評弗洛伊德。他一再抨擊性的潛意識學說,倒使人聯想他的已經受到意識控制的潛意識。 昇華的魯迅,也許尚處於回望那昇華的地基的開端。

學貫中西與文理的魯迅,講課隨意發揮,旁徵博引,妙趣橫生。他不是學者型的教授,知識的後面有思想支撐。他無意帶出一群女戰士,卻能對她們潛移默化。 清華、北大、女師大的學生們,讀著魯迅的書。讀著《語絲》周刊、《莽原》雜誌,以及胡適梁實秋周作人林語堂等人的作品。 “五四”運動反帝、反封建的聲音在延續著。聲音也在分化中。 女師大學潮不斷,趕走了流氓式的女校長楊蔭榆。 向來溫和的、一說一個笑、一笑兩個小酒窩的劉和珍,是學生領袖之一。學生當中她人緣好,具有溫和的感召力。 生一張圓圓的俏臉的劉和珍,崇敬著魯迅。她並不寬裕,卻毅然預定了全年的《莽原》。 1926年3月18日,青春活潑的劉和珍倒在了血泊中。

這一天,北京三萬多人大遊行,抗議帝國主義列強在上海製造“五卅”慘劇、抗議列強在北京以“八國通牒”的方式威逼段祺瑞政府。學生愛國,徒手請願,卻突然遭遇呼嘯而來的子彈:賣國賊段祺瑞下令屠殺,槍聲持續了十多分鐘,又有衙門裡衝出來的大刀棍棒隊,將倒在地上的呻吟著的傷者擊斃。女師大學生自治會主席劉和珍和她的幾個同學被子彈打死、刀棒殺死。 魯迅為這個血腥的日子命名:“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 他寫下《記念劉和珍君》、《無花的薔薇之二》。 “我實在無話可說。我只覺得我所住的並非人間。四十多個青年的血,洋溢在我們周圍,使我艱於呼吸視聽,那裡還能有什麼言語?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後的。而此後幾個所謂學者文人的陰險的論調,尤使我覺得悲哀。我已經出離憤怒了。我將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於非人間…就將這作為後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獻於逝者的靈前。” “這不是一件事的結束,是一件事的開頭…血債必須用同物償還。” 軍閥賣國賊,殺人不眨眼。魯迅這麼寫文章,而且發表出來,是冒著殺頭的危險的。戰士不怕流血,卻沒必要作無結果的犧牲,魯迅痛苦地呼籲:請願的事,從此可以停止了。 1926年的這個3月,魯迅亮出的身姿、寫下的文章,驚天地泣鬼神。死者無言,後死者發出如此徹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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