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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魯迅六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3622 2018-03-18
這事發生在1916年。 短篇小說醞釀了兩年之久。 而小說中瀰漫的恐怖氛圍,直指四千年吃人的封建禮教。 且看“狂人”的感覺世界: “早上,我靜坐了一會兒。陳老五送飯進來,一碗菜,一碗蒸魚;這魚的眼睛,白而且硬,張著嘴,同那伙想吃人的人一樣。吃了幾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便把他兜肚連腸的吐出。” “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仁義道德吃人,谁愿意去看這樣的歷史呢?或者說,誰有能力如此去看呢?魯迅看了,而且看得仔細。粗看就滑過去了。魯迅在《論睜了眼看》中說:“中國人因為向來不敢正視人生,只好瞞和騙,由此生出瞞和騙的文藝來。”

直面人生的魯迅先生,發現了瞞和騙。三個字,概括了多少事,多少醜陋的內心。有些人主動地瞞和騙,有些人被動地、不自覺地瞞和騙。 直面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 戰士魯迅,如此登場。 的主題,可以濃縮為四個字:禮教吃人。 強者吃弱者,弱者又吃更弱者,於是吃人的筵席就排得很長了。清中葉的思想家戴震說:“後儒以理殺人。人死於法,猶有憐之者,死於理,其誰憐之?” 理,是清代盛行的程朱理學,是“滅人欲存天理”的那個理。曹雪芹與戴震氣息相通,所以才寫出豪門大族的那麼多慘死。 幾百年的理學,幾千年的仁義道德。封建統治者在舉起屠刀的同時,使用著各式各樣的軟刀子。 魯迅既反抗屠刀,又辨認軟刀子。辨認的艱難在於:仁義道德貫穿了封建社會的教育體系。

而仁義道德,在它的源頭上、在孔子的思想體系中不是這樣的。歷代傑出的儒者、文人,亦在強力維護著這個源頭。即使封建統治階層,也從來不乏敢於為民請命的“中國的脊梁”。 而魯迅在當時,必須亮出徹底反封建的戰鬥姿態。 針對封建禮教的極端化、日常化,必須以另一個極端來揭示它。否則,禮教強大的遮蔽力量將抵消任何揭示的力量。 思想的高速運行,顯現了穿透力。 1907年,二十八歲的魯迅寫《文化偏至論》,向我們亮出了他的辯證思維。 偏執有洞見。或者說:偏執的洞見。 偏執也標示出五花八門的麵團形象,溫吞水似的喋喋不休。溫吞水照不出溫吞水。麵團希望永遠碰上麵團。 讀,並不令人愉快。 《地洞》、、、《死屋手記》、、、《喧囂與騷動》……也不是叫人產生“閱讀快感”的。卡夫卡福克納加繆等人執意表現痛苦的荒誕,揭示種種異化,批判非人道,為西方文明的艱難進程作出了特殊的貢獻。

這也是所謂精英文化的組成部分,早就進入了西方文化的主流傳承。 人類的心智,應該有能力正視痛苦。 快樂是“痛苦的快樂”,猶如陰天是晴天的陰天。一味迴避痛苦,有兩個後果: 1.快樂失去參照係從它自身脫落;2.導致更多的痛苦。 人所不能承受的,是生命之輕。 是岩漿的噴發點,從此魯迅一發不可收。六年的沉默、沉積,來了個大爆炸。 。 《祝福》。 。 《阿Q正傳》…… “狂人”雖然是城里人,可在鄉下也能找到;“阿Q”是農民,卻能折射城市裡的各色人等。 阿Q真能做:舂米便舂米,割麥便割麥,撐船便撐船。他是未莊的流浪漢,睡在土谷祠,忽而去了城裡,變成了“革命者”又回到未莊,嚇唬趙太爺,投奔假洋鬼子。他滿腦子白盔白甲、元寶、洋紗衫、秀才娘子的寧式床;他滿嘴鏘鏘鏘,哼唱“我手執鋼鞭將你打!”,喊叫“造反了造反了”。他打不贏王胡,卻意外地做了個天下無能第一,很自豪,精神勝利了。他與小D纏鬥,雙方抓辮子,抓住就不放。他有癩頭瘡,於是忌諱一切有關“亮”或“光”一類的字眼,而為了應付難堪的局面,他發明了怒目而視,對鄙睨他的人說:你還不配!話一出口,癩頭瘡就變得高尚而光榮了。他摸了一把小尼姑的光頭,憑了指尖留下的滑膩感歡喜半天,對眾人道:和尚摸得,我也摸得……他想和吳媽困覺,“對伊跪下了”。他在死刑書上畫押,慚愧自己未能把圈畫圓。他莫名其妙赴了殺場,看見所有的熟面孔全出現了。他被“咔嚓”給麻木而凶狠的看客們看,似乎還介於喜與悲、自卑與自傲之間。 “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阿Q真不想斷子絕孫。

不知魯迅先生看沒看過卓別林的電影。 如果讓卓別林來演阿Q,那才叫絕呢。 讓人笑得直想哭。這是什麼樣的藝術? 現實主義,象徵主義,現代主義,後現代,荒誕派,黑色幽默……什麼標籤不能貼? 魯迅之作為藝術大師,其藝術形變的能力之強,至今令人感到不可思議。從小說到散文詩,到,到雜文。頂級藝術,向我們保持著它的神秘性。就像。 讀阿Q,笑得想哭,又哭不出聲,為什麼? 因為很多人在阿Q身上嗅到了自己的氣味。卻又不好明說,大家裝糊塗,反指別人是阿Q。 麻煩在於:反指別人是阿Q的時候,更靠近阿Q。 阿Q似乎無處不在,布下了國民劣根性的天羅地網。 這部幾萬字的中篇小說,於1921年連載於《晨報副刊》,暑名巴人。副刋編輯孫伏園每隔幾天到魯迅的住處催稿。傑作是催出來的。初看像滑稽小說。看到後來,又越看越不像滑稽小說:很有些讀者笑到一半便停下,疑神疑鬼地瞅瞅也拿著報紙的其他人……

官紳階層,智識階層,敏感者尤多。 阿Q是未莊遊蕩的阿Q,他們為何敏感呢? 他們的魂靈被擊中了。靈魂深處那黑糊糊的一團東西,突然注入了一道強光。這強光,彷彿來自天外。 阿Q自輕自賤又自傲,很善於自欺欺人。 他有個口頭禪:我們先前……比你闊多啦。 中國落後於西方國家,阿Q的這種語氣當時很流行。提倡國粹、“整理國故”的聲音一波又一波。 《阿Q正傳》點了胡適的名。 平心而論,魯迅先生有偏頗。偏頗卻有洞見。 當時的中國既落後於西方、遭凌辱受擠壓,自己又攪得一團糟,卻總是有人高叫:中國的精神文明冠於全球! 這口號即使無大錯,也叫得不是時候。 更何況,關於中國固有之精神文明,很多東西要重新回首。

魯迅是回首的偉大的先驅。 他給青年學生開書目,建議少看或不看中國書。他是在特定的歷史時期說這番話的,蘊涵了深意和苦心。借助西哲的眼力,清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毒素。這是需要勇氣的,需要大智大勇。以胡適輩的中庸,焉能看到這一層?這才是重振民族自信心的戰略性眼光:魯迅的一生,是致力於讓固化的文明得以疏鬆。 魯迅乃是歷史性的魯迅。也許今天,是辨認他的偉岸身影的更好的歷史時機。 《阿Q正傳》編入小說集,一經問世,轟動全國。連雲南昆明這樣的西部偏遠城市也供不應求。 魯迅剖析國民魂靈的手術刀,往往首先對准他自己。 混合了自卑與自傲的“自欺欺人”的心理模式,是魯迅揭示的。 由此生髮了這種心理模式的對立面:勇於解剖自己;觸及靈魂;人貴有自知之明;批評與自我批評……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人,對這些句子耳熟能詳。毛澤東把魯迅精神帶到了新中國。

魯迅以輕鬆的筆調為阿Q畫像,同時燭照著、剔除著自己身上的阿Q因素。 比如忘卻。阿Q是很能忘卻的,他到錢莊賭錢,輸了一大把,很想不通,於是自抽嘴巴,似乎打人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別人,於是,他心滿意足地倒在了土谷祠的雜草地上,呼呼入睡了。 甚至到了示眾砍頭的時刻,“他一急,兩眼發黑,耳朵裡喤地一聲,似乎發昏了。”可是轉眼的工夫阿Q又忘卻了,“很羞愧自己沒志氣,竟沒有唱幾句戲。”末了,他無師自通來一句:“過了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身首異處的一剎那,他竟然還惦記著去博取看客們的喝彩。 這叫至死不悟。 魯迅對中國人的各種類型的“忘卻”深惡痛絕。 《為了忘卻的記念》,故意說反話,把“忘卻”拋到前台。我以前也是讀不懂,盯上了忘卻二字,正中先生的下懷。

忘卻也是弱者的特徵,弱者的生存術。試想:如果阿Q不善於忘卻,樁樁屈辱銘心刻骨,他還能在未莊混下去活下去嗎? 所以魯迅先生,對阿Q們,對孔乙己們,對“鴨子般伸長頸項”的可憐又可怕的看客們,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揭出病苦”,是為了“引起療救的注意”。 可是很多人並不這麼想。小說刺激了他們的神經。 當時有人在《現代評論》撰文說:“魯迅先生站在路旁邊,看見我們男男女女在大街上來去,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笑的哭的,一大群在那裡蠢動…魯迅先生的醫學究竟到了什麼程度,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知道他有三個特色,那也是老於手術富於經驗的醫生的特色,第一個,冷靜,第二個,冷靜,第三個,還是冷靜。”

這話是嘲諷的,卻也講出了魯迅特色。 寫的法國大作家福婁拜,同樣保持著外科醫生式的冷靜。 冷收縮反襯熱膨脹; “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此系蘇軾名句。 冷與熱的辯證法,魯迅體驗最深。 契柯夫的特點,俄羅斯人總結為:淡淡的幽默。冷熱之間的淡淡的幽默,可能是契柯夫經過曲折的探索之後找到的藝術噴發點。而讀過契柯夫的人都知道,這位偉大的小說家對俄羅斯抱著怎樣的火熱的感情。 魯迅很喜歡契柯夫。二人都學過醫。都棄醫從文。 《阿Q正傳》自問世以後,數十年間一直處於激烈的爭論中。爭論的焦點是:阿Q這個藝術形象,是否指向中國社會各階層?阿Q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嗎? 許許多多的學者作家捲入了這曠日持久的大爭論。而爭論本身,又折射了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眼光和心態。這是小說的延續。一石激起千層浪。驚濤拍岸不停息……

郭沫若說:“曠代文章數阿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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