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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魯迅五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3648 2018-03-18
處於兩難境地的魯迅,將朱安的生活也考慮到了。 事情就這麼簡單。 這裡沒有什麼符合人道選擇的萬全之策。魯迅不傷害朱安,就會傷害自己。他對朱安人道了,對自己就不人道。難道“自己”就是不是人嗎?這是什麼樣的人道主義道德律令、非得犧牲自己去成全別人嗎?平等的觀念不是這樣的。 猶如財富的平均主義,在古希臘人的眼中莫名其妙。 猶如儒家文化提倡悲憫情懷仁者之心,卻也處處強調等級。 這裡的分寸感極為重要。一個健全的社會,雷鋒精神當與富豪榜並存。偏頗是有害的,走極端則導至災難。 貧富有區別。精神境界有差異。 健全社會的運動過程中,應當有能力同時顯現此二者。顯現是說:盡可能地去掉遮蔽。 個體形成的過程中,則應當警惕極端個人主義。

悖論的是:人人趨利,損人利己,既有害於社會的、單位的、家庭的和諧,又不利於個體的壯大,個體的幸福。 想想看:烏眼雞它能幸福嗎?烏眼雞隻會去找烏眼雞…… 如果動物本能的充分調動就是幸福,叢林法則的普世應用就是大同,那將把人類的幾千年文明置於何處?把真善美的百代努力置於何處? 而當所有的眼睛都只能反射錢幣之光的時候,生活的完整性也無從談起了。愛意、詩意、神性、道德、風俗將集體退場。生活之意蘊層撕裂出大空洞,就像天上那個肉眼看不見的臭氧層。 只能辨認有形之物的那雙眼,乃是標準的動物之眼。 不難想像:如果魯迅活到今天,會對有蔓延趨勢的拜金主義拜物主義使用他的短刀、他的投槍匕首。 唯有全面發展的“那個人”,才無愧于人的稱號。

我們這些只知為一點蠅頭小利而忙忙碌碌的人,不妨捫心自問:對得起為重建民族之魂耗盡了心血的周樹人麼? 魯迅婚後不久,去杭州兩級師範學堂教書。許壽裳在那兒當教務長,校長是沈鈞儒。魯迅教化學,教生理衛生,兼博物學的翻譯。他對學生講生殖系統,面對一張張驚異甚至驚恐的娃娃臉。他面無表情,單用抑揚頓挫去表達。聲音是他的表情。他冷幽默。下面即使哄堂大笑,他的面部肌肉的變化也不大。 講課的風格,講演的風格,形成於杭州師範。 也影響著日後的文字風格。 幽默這東西,一旦“熱膨脹”,容易油腔滑調。魯迅懂得這個微妙的分界,專門寫文章,告誡年輕人的油腔滑調。 這告誡放在眼下仍然適用。油腔滑調有變式,比如對文學及影視經典作品的惡搞。

三十歲的魯迅住著單身宿舍。學校裡他是最能熬夜的教員,備課,讀書,整理和學生們一塊兒從野外採集來的植物標本。他抽“強盜牌”香煙,吃杭州有名的條頭糕。這兩樣東西,校工每晚給他送上。物質生活,比在日本的時候強多了。 深夜他在小院徘徊,覺得天空奇怪而高。 香煙總是在手上,而思緒裊裊在空中。 然後,一個人卸衣上床…… 沈鈞儒去職,來了個新校長夏震武,強拉許壽裳陪他去孔廟“謁聖”,遭到許壽裳的嚴辭拒絕。 魯迅給這位新校長起了個外號:夏木瓜。 很快,“夏木瓜”在教員們中間廣泛傳開了。惱羞成怒的木瓜擺出了權力面孔,拉虎皮作大旗,惹得群情激憤。雙方鬥了幾個回合,以教員們的勝利而告終。木瓜辭職,學校開起了慶功會,魯迅痛飲紹興老酒。

這是1910年,離辛亥革命很近了。夏木瓜尊孔,真是不合時宜。 魯迅“升官”了,從杭州返回紹興,在紹興府中學做了學監。 還是穿廉價的羽紗長衫,抽強盜牌香煙,吃條頭糕。還是形同單身漢…… 紹興古城瀰漫著革命的空氣,人們公開議論三年前死去的秋瑾、徐錫麟。魯迅一頭短髮,昂揚走在街上。紹興府中學的學生們滿懷敬意地望著他走過,悄聲議論他與秋瑾的友誼。 “革命”來了。 革命黨人王金發的隊伍從杭州連夜開到了紹興。穿藍色軍裝的士兵們,穿草鞋,扛步槍,打裹腿,精神抖擻。 紹興城亮起了各種各樣的燈:油燈、紙燈籠、玻璃方形燈、桅杆燈。沒燈的人點起了火把。 革命照亮了千年暗夜。 魯迅出任紹興師範學堂的校長。上任的頭一天與全體學生見面,他戴著一頂軍帽。校長致辭,簡短有力。下面的操場內響起了歡呼聲。

可是沒過多久,紹興的人們看見革命的標誌性人物王金髮長胖了,滿臉油光。紹興的士紳們用祖傳老辦法,群而而捧之,拜貼如雪片,這個送衣料,那個送翅席。紹興府雖然改成了軍政府,進進出出的卻還是那些人。 城裡忽然有了許多名目的革命黨。不少人開口革命閉口革命。 城里和鄉下的閑漢們興高采烈,紛紛湧入軍政府衙門,穿皮袍大搖大擺。 沉渣泛起。魚龍混雜。 王金髮變了,拒絕青年們提出的懲辦殺害秋瑾的劊子手的強烈要求,說是“不念舊惡”、“咸與維新”。 青年們憤怒了,發傳單,辦報紙,痛罵王金發,請魯迅做他們的後盾。 魯迅站到了王金發的對立面。 紹興城一度盛傳,王金發要派人殺魯迅。 魯迅的母親嚇壞了,要他出城到鄉下去躲避。

魯迅不走。夜裡還上街,打著燈籠,燈籠上寫著大大的“週”字。過了一段時間,平安無事。他還當校長。王金發雖然糊塗,卻不至於暗殺他。 許壽裳在南京臨時政府的教育部任職,請魯迅去南京。教育總長是蔡元培。 1912年的春天魯迅離開了故鄉紹興。 同年五月,臨時政府遷往北京。魯迅隨教育部北上,住在宣武門外一條僻靜的胡同:南半截胡同里的紹興會館。八月,他從教育部第二科科長的位置,升為部裡的僉事,是個高級幹部了,月薪豐厚,權力亦大。於是,找他的人多起來,幾乎排著隊,到他的辦公室或會館小屋。如果他願意在官場中謀個前程、編織關係網的話,此間是絕好的機會。 可是對魯迅這樣的人來說,有些機會根本就不是機會。

他看不見這些機會。 魯迅的意識之所向,乃是時代。而由於他這麼多年來死死地盯住人,盯住個體不放,所以,他所看見的那個時代,跟他的同時代人有巨大的差異。 他實在不喜歡那些形形色色的來訪者。事實上,那些人所怀揣的各種名利念頭,他要么在腦子裡一晃而過,要么看不見:視若無睹。 現代中國最傑出的思想家,不得不置身於庸常官府、庸常的人際關係的糾纏。他做上教育部的高級幹部,跟教育總長蔡元培先生的欣賞有關。後來,二人都從按部就班的政府部門轉入了大學。蔡元培是現代教育的奠基人。魯迅是現代思想和文學的奠基人。 思想家每天上下班。思想家夾著公文包匆匆走著,走過北京的一年四季。 魯迅越來越煩那些敲門者,有時候對敲門者非常的不客氣。

一個不願意把別人當成敲門磚的人,自己也不願成為別人的敲門磚。有趣的是:魯迅既不知道“門”是什麼東西,又不知磚為何物。 腦子裡滿是民國、民族、歷史、當下,門磚之類哪有踪影? 活在歷史進程中並能意識到這種進程的人,眼裡哪有雞毛蒜皮、雞零狗碎?而西方近現代,這種具備了歷史感的人特別多。中國從先秦到漢唐宋,目光長遠者亦比比皆是。 民國初年,思想又在北京的一條小胡同里高速運轉了。 魯迅一頭扎進古書、古碑、古佛經。為了前行他回望著歷史。他辨認著黑暗。黑暗的廣大與深長,經由歷史的慣性延續到民國: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軍閥割據…… 魯迅緊張辨認著黑暗的“核心物質”。 鬱悶,痛苦。歷史的毒氣與鬼氣,也侵入魯迅瘦小而堅硬的身軀。欲辨認對象,他是要和對象近距離接觸的。

針對歷史的毒素,魯迅必須以劇毒之身,攜帶著強大的異質性力量,躍入歷史的深潭以毒攻毒。他清點著歷史的有毒物質,尋找那顆支配著無數吸盤的魔鬼般的章魚頭。 而歷史自有閃光處。 魯迅發現了魏晉文學和嵇康。那是一個具有“人的自覺”的時代,讀書人紛紛反抗儒學禮教,不惜以死相拼。個體要成為自由的個體,付出了血的代價。龍章鳳質的嵇康四十歲赴刑場,乃是追求自由的個體在封建權力魔掌下的歷史性的閃亮登場。 禮教。這章魚之頭。 魯迅自己就是禮教的受害者。以及那位在紹興默默地陪著母親的無辜的朱安…… 六年過去了。魯迅鬱積著巨大的攻擊力。地火在運行,岩漿在奔突。 這無聲的、近乎陰冷的六年,魯迅完成著自身的修煉,朝著更高更強更堅硬。

同時他也攢著錢,準備在北京買房子,把母親和朱安都接過來。他抽煙,喝酒,吃甜點心。頭髮長,鬍子亂。總是穿相同的衣服和鞋子,卻不至於“捫虱而談”;或是撥出短刀去追趕蒼蠅。魏晉士人的佯狂,魯迅能一眼看到。 鬱悶也包含了性苦悶。 1918年春季的某一天,錢玄同突然來訪,帶來了一本《新青年》雜誌,請魯迅寫一點文章。魯迅並不興奮,他說了一段後來被專家作家無數次引用的話:“假如有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麼?” 魯迅話是這麼說,但還是同意給《新青年》寫稿。胡適、陳獨秀都是這個雜誌的編輯。 這一年的五月,白話短篇小說問世。這是漫長的封建禮教史上的第一聲驚雷。也是中國現代文學的第一塊奠基石。現代小說自始。 小說用第一人稱,寫一個患有受迫害妄想症的“狂人”。小說的原型是魯迅的一個親戚,原本在山西做幕友,忽然覺得所有的人都要陷害他,於是倉皇逃到北京。他雖然住下了,但還是很恐慌,要逃跑,換了一個又一個房間。魯迅安頓他,勸慰他,卻苦於怎麼說都沒用。有一天這位親戚極為驚恐地朝魯迅喊:“今天就要被拉去砍頭了!”並顫抖著拿出了一封絕命書。魯迅認為他精神錯亂了,送他去池田醫院時,沿途的巡警又嚇得他面如土色。醫院裡治了一星期,無效。魯迅託人送他回了紹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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