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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魯迅四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3787 2018-03-18
魯迅對西方醫學有濃厚的興趣,各科成績均好。這也如同他對地質學、生物學的濃厚興趣。他一直是文理兼修,能同時看見物質與精神,看見二者的融合與二者的分界。現代西方大哲,不乏從自然科學轉向人文領域的例子,像胡塞爾、羅素,原本都是出色的數學家;像弗洛伊德,從醫生轉向精神分析學的創始人,宣稱全社會都是他的病人。魯迅不認同弗洛伊德,卻與弗氏有相似處:看社會上的各色人等都有病,只是病的程度不同而已。 在東京,魯迅和許壽裳經常討論:中國國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麼?它的病根何在? 這樣的討論和追問,當屬罕見。 而在當時的日本,由於1894年的中日海戰,由於稍後的日俄戰爭,好戰分子急劇增長,軍國主義氣焰囂張。魯迅被仙台的日本同學視為“支那學生”。成績好反受奚落、受懷疑:一個支那人,怎麼可能在骨學、神經學、血管學、解剖學、細菌學的課程上都取得好成績呢?

有日本學生寫信給魯迅,開頭便說:你懺悔吧! 這等於說:你交待吧,你是怎麼作弊的? 魯迅毫無“懺悔”的跡象,班上的同學對他側目而視,有些人還故意惹他。 他住在一所監獄旁的低級旅館,瘦弱之軀飽受蚊子的叮咬。冬天也是蚊子亂飛。沒蚊帳。頓頓粗食。 有時整夜拍蚊子,拍得一手血…… 身心受著煎熬。真金在烈火中煉著。 這一天,學校放一部日俄戰爭的紀實影片,片中有個中國人,因做了俄國的奸細而被日軍處死。圍觀的中國同胞一個個身強體壯卻神情麻木,他們在看熱鬧,看殺頭,鴨子般伸長頸項,死魚般的眼睛轉動著某種興奮。魯迅大吃一驚。日本學生在歡呼,打著尖厲的口哨。 體格強壯而神情麻木的中國人…… 魯迅對此印象深刻,源於他對國民性的持續的追問。思想導至感覺。感覺引發更多的感覺,又反證思想。

他做出了瞬間決斷:棄醫從文。 醫學是不能深入靈魂的。行屍走肉滿街躥,“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 、、《阿Q正傳》,對國民的麻木作了入木三分的描繪。麻木是個大詞,它衍生多種形態,包括自欺欺人,包括沾沾自喜,包括瞞與騙、吃人與被吃,包括著名的“精神勝利法”…… 優秀作家的一切努力,都是深入人性。在魯迅,是深入國民性、民族的劣根性。或者說,他是歷史性地考察人性。 魯迅是敏感的。高度敏感的人方能看見高度的麻木,猶如堅實的個體才能夠洞察一盤散沙似的群體。 葉聖陶說:“在同時代的人中間,魯迅先生的確比別人敏感。有許多事,別人才有一點兒朦朧的感覺,他已經想到了,並且想得比別人深。” 魯迅先知先覺,就“思想的實事”而言,他又是先行者。 “三先”共屬一體。他是思想革命的先驅。

毛澤東稱他是“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 他想得深,於是他走得遠。他走得遠,於是他孤獨。 他考察人性,拷問靈魂,從不放過他自己。他欣賞陀斯妥耶夫斯基對靈魂的拷問、窮追不捨。在特定的歷史情境中,他反禮教,反孔夫子。而“反求諸己”、“吾日三省吾身”卻是儒家文化的核心價值之一。儒家文化,有學者乾脆稱做恥感文化。恥感與基督教的“原罪”之說有相通處。儒學作為有生命力的、開放的文化系統,使浸潤於此種文化中的人,並不難於理解陀氏對人性的刨根問底。 中國封建社會,愈到晚期愈呈封閉狀態,乃是權力運行的極端化所致。極端化意味著:唯有這種極端化方能維持日趨腐敗的權力系統的運行。中國的政體落後於西方多矣,但是中國的傳統文化,卻能夠眺望其他語種的文化。由此可見:傳統文化並不依附於封建社會。文化的本質性力量能洞穿社會形態。這一點在今天大致能看清了,傳統文化有她的恆定價值。

晚清國門初開,士人們普遍懷有陌生感所帶來的焦慮。而傑出的士人,在焦慮中前行,殺開一條滿是荊棘的道路。魯迅能受西方文化的大力牽引,與他的“國學”功底是有關係的。這個問題很重要,後面細談。 把握“魯迅之為魯迅”,須抓住綱,綱舉才能目張。 魯迅想事情,一旦想明白了,便立刻去做。這裡的所謂“想”,可能只有幾分鐘。這大約就是西哲所推崇的“瞬間決斷”。這倒不是說幾分鐘才是瞬間,有時候,幾年也可能成為歷史瞬間。 許壽裳勸魯迅說:你學醫不是學得好好的嗎?為何放棄? 魯迅回答:中國的呆子,豈是醫學所能治療? 放棄醫學的理由真是充足。 魯迅去找老師,陳述這退學的理由,藤野先生一听就明白了,雖然他很愛這唯一的中國弟子,卻未多勸。他送給魯迅一張照片,用毛筆默默寫下兩個漢字:惜別。

魯迅接過先生的照片。後來一直把藤野的照片掛在牆上。當他工作累了,想偷懶了,望望照片,又開始伏案工作。 今日日本東南部的繁華大都市仙台,有魯迅先生的紀念碑、藤野先生的紀念碑…… 1906年的夏天魯迅回到東京,生活仍然艱苦。吃得很差,想得很多。這傑出的大腦幾乎晝夜不息地運轉。 “赴會館,跑書店,往集會,聽講演。”在精通了日語之後,他又學俄語、德語,如飢似渴地閱讀俄國、德國的文學和哲學經典。 精神界之戰士,蓄勢待發。 在今天看,俄羅斯、法國和德國的知識分子,對世界的影響力超過了英國、美國。 魯迅一生全神貫注於社會批判、文明批判,而康德在十九世紀已經有“四大批判”之一的《批判力批判》。針對批判力的批判,中國的晚清士們人可能還不知所云。

毛澤東曾在《同音樂工作者的談話》中指出:“近代文化,外國比我們高,要承認這一點。” 魯迅的奮起,乃是瞄准文化的落差。他躍入西方文化,貪婪地呼吸著異質性的空氣,並返身打量中國的傳統文化,“看見了”傳統文化——它的精髓和它的蔽端。 他能對同質性的東西作陌生化處理。 這也包括他將要展開的漢語藝術。他的小說,從、到,幾乎一篇一個風格,其藝術蛻變的能力令許多人驚訝。他不刻意追求形式,反而獲得了“有意味的形式”…… 魯迅審視中國,蓋因他汲取了中西精英文化的力量。 唯有精英文化,方能使人洞察歷史與當下。 人是一根能思考的蘆葦…… 從南京到東京,前後十一年,魯迅給人的印象,是每一分鐘都在緊張地思考。學習,思考,再學習,再思考。吃穿住他好像全不在乎,包括談戀愛。精神的飛升伴隨著身體的“下沉”。

而這種類型的偉人大哲,近代西方常見。想想斯賓若莎、馬克思、康德、尼采吧。 這倒不是說,偉人哲人們不食人間煙火。 人生太短促。魯迅名言:要趕緊做。 他在東京張羅著辦《新生》雜誌;用“精奧的古字”翻譯《域外小說集》。一邊要新生,另一邊卻用古字,這饒有深意。 “弗失固有之血脈”,知,然後行。 魯迅做了國學大師章太炎的弟子。章太炎在當時是名聲顯赫的革命家,做過清廷監獄,出獄後把他的講壇論壇搬到日本東京,與改良派、保皇派領袖梁啟超康有為等展開激烈論戰。 魯迅聽章太炎講《說文解字》。 太炎先生席地而坐,揮舞著手臂,繪聲繪色講漢字,往往幾個小時一晃而過。聽講的學生環坐於矮桌旁,上廁所都要抓緊時間,生怕漏聽精彩之處。有一位錢玄同,聽得忘形,每次上課都眉飛色舞,身子不覺前移,移至先生跟前。師生討論,數錢玄同的話最多。魯迅對錢玄同小有不滿,給他取個綽號“爬來爬去”。

後來,錢玄同做了古文字學家。 二十年代錢玄同提倡復古,魯迅寫文章批評他。 魯迅寫《太炎先生二三事》,對作為儒學大師的章太炎也有微飼,不過,這篇文章的基調是親切的,懷念的。 魯迅辦《新生》雜誌,狂讀西方經典,同時聆聽著章太炎。視野開闊的思想家文學家在醞釀中。無與倫比的漢語藝術在錘煉中。而魯迅的這一層曾經受到遮蔽。 戰鬥的魯迅之所以能夠戰鬥,其文化視野乃是決定性的因素。 他的同鄉徐錫麟刺殺清廷大員恩銘,舉國震驚。革命以各種形式進行著,仁人誌士層出不窮。徐錫麟被處死、開膛,心肝肺做了恩銘親兵的下酒菜。清王朝垂死掙扎,瘋狂反撲。不久,魯迅的另一位同鄉,鑑湖女俠秋瑾,也在她的故鄉紹興死於清廷劊子手的屠刀下。

秋瑾生前,隨身帶著一把短刀。 魯迅也有一把短刀,那是在仙台的時候一個日本朋友送的。 夜裡他看刀,並比劃著。 他並不是一名刺客。這是一把靈魂的手術刀。 魯迅看刀,看來看去,“看”出日後的投槍匕首式的雜文。 鬱達夫說,魯迅的雜文“能以寸刀殺人”。 鬱達夫通常給人留下風流才子的印象,卻對魯迅雜文推崇備至,反擊鄙薄雜文的梁實秋。梁實秋先生翻譯莎士比亞功莫大焉,但也許他是走了“雅”的極端。 雜文的特點是喜笑怒罵皆成文字,這挺好的。 孟子寫文章,也是要罵人的。 王國維、章太炎、辜鴻鳴、郭沫若……誰不罵人呢? 罵是廣義的,並非人身攻擊。 “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鬥。” 魯迅從仙台返回東京,又待了三年。屈指算來,他到日本已經七年多了。

七年煉成真金。 此前的南京四年、紹興老家十幾年,為這七年奠基。 如今的仙台人曾不無自豪地說:紹興是周樹人的故鄉,而仙台是魯迅的故鄉…… 1908年的魯迅居於東京的一幢公寓“伏見館”,他快滿二十九歲了,唇上留了一點鬍鬚。他還不想回國,回國意味著成家。成家意味著過老式的日子,在紹興生兒育女,做師爺或幕友。 母親拍電報催他回去。紹興有一位名叫朱安的姑娘在等著,她的年齡比魯迅略大。魯迅不想娶她。類似的婚姻悲劇,也發生在胡適之、郭沫若的身上。新思維和舊婚俗之間是注定要發生悲劇的。二十一世紀的今天,看上去一目了然,實在不值得嘮叨、糾纏。 母親又拍電報,稱臥病在床。魯迅趕緊啟程了。 其實母親沒病,是催他回去完婚。 魯迅令人費解地同意了,在紹興與朱安舉行了舊式婚禮。 原來,他有個折衷的兩全之策:為母親迎回了一位兒媳婦,卻拒絕一個妻子。他拒絕和朱安同床共枕,一輩子為朱安提供生活的費用。朱安曾經許過人的,她為逃避包辦婚姻而住進了周家,劫遭受了魯迅的迎娶式的逃避。按紹興習俗,如果魯迅不娶她,她很有可能永遠嫁不出去,連生計都成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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