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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魯迅三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3753 2018-03-18
誰希望著出現這樣的景象呢? “惡搞”是個惡兆,須嚴加防範。 而“軟實力”、“以人為本”在這樣的時刻成為中國主流媒體的關鍵詞、常用詞,真是令人感到欣慰。 幾百所“孔子學院”正遍及全球…… 魯迅早期的重要文章有《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人之歷史》等。前者發洞見雲:“明哲之士,必洞達世界之大勢,權衡較量,去其偏頗,得其神明…外之既不後於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復古,別立新宗,人生意義,致之深邃,則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為人國。” 這段話十分透徹。 魯迅把當時的中國診斷為“沙聚之邦”,幾億人呈現為大沙漠,被刮來刮去的風不停地改變著形狀。沙漠是如何形成的?人,又是怎樣變成沙粒的?清王朝的經濟實力不是遠勝於日本麼?為何又是聚沙之邦?

魯迅盯上了中國人的個性。個性不張,造就了聚沙之邦。 中國封建社會,權力運行極端化,覆蓋面廣,持續的時間長。而極端化的封建權力注定要製造庸眾,把活生生的、有自主性的個體演變成沙粒。這也如同西方國家資本運行的極端化,極端化的資本變盡花招製造消費群,把人釘在消費的單一圖景上,把“全面發展”的個體置於死地,把人的可能性掏空,把“人”消滅在歷史的進程中。 ——幾年前,不是還有個叫福山的人宣稱要讓資本主義終結歷史麼?而西歐北歐的一些國家,在“二戰”之後的若干年,倒是漸漸融入了諸多社會主義的元素,公平與效率並重,發展與福利共存,傳統與現代之間有了足夠的緩沖地帶,生活世界因之而呈多樣化。慾望被仔細辨認,單面人的蔓延趨勢受到遏制……

聚沙之邦將如何轉為人國呢?魯迅給出的答案是:“洞達世界…外之既不後於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復古,別立新宗。” 這洞見,預示著日後著名的“拿來主義”。 弗失固有之血脈,乃是魯迅式的“回行之思”。必須返回人文傳統,在歷史的深處獲得躍入當下的力量。回行有三種方式:一是藉鑑,二是批判,三是融合借鑒與批判。魯迅先生是終其一生,或隱或顯地居於三者之間。他的投槍匕首,他的橫眉怒目,乃是針對漫長的封建社會的權力極端化的惡果。 《文化偏至論》又提出“非物質”、“張靈明”。 人是萬物之靈,有價值系統,有道德承載,有詩意嚮往,有靈光閃爍。動物的決定性的因素是物質環境,而人之為人,是由文化環境來決定的。物質的急劇豐富,可能會導至精神的貧乏。概言之:物比人大。物慾橫流,肯定對社會和諧有害。

活著要有意義。活著有意義的人才會活得精彩。 德國哲學大師馬科斯.韋伯說:“人是活在由他所編織的意義之網中的動物。” 這倒不是說,人是憑空編織這張意義之網。人生“此在”的參照系,取決於社會的“共在”。生活之意蘊層,猶如天空中的臭氧層:沒有任何一個大陸板塊能置身局外。臭氧層出現了大空洞,修復需要時間。生活的完整性遭到破壞,修復也須點點滴滴的做起。意蘊層受損,軟實力下降,每一個人都會受傷害,不管他是富人還是窮人、是官員還是百姓。 所謂修復,前提是要察看受損的程度。提升軟實力,任重而道遠。原因是:軟實力的提升,很難下硬指標。 二十世紀初,魯迅在日本發出他的追問:“事若盡於物質矣,而物質果足盡人生之本也耶?”這個追問,既有近代歐洲啟蒙運動的背景,又追溯到莊子的智慧:物物而不物於物。

莊子的這個短語,在今天意義重大,所以筆者一再重複。 一百年前的魯迅又說:“誠若為今立計,所當稽求既往,相度方來,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人既發揚踔厲矣,則邦國亦以興起。” 掊物質:抑制物慾的惡性膨脹。 這幾乎等於說:兩個文明(物質與精神)要一起抓。 為什麼要抑制物慾?因為物慾橫流有害於個體的全面發展,有背於全社會的健康向上。 “林林眾生,物慾來蔽,社會憔悴,進步以停,於是一切詐偽罪惡…乘之而萌,使性靈之光,愈益就於黯淡。” 物慾顯然是推動人類社會進步的幾股大力之一,但物慾橫流醉生夢死,既造成無數罪惡,又導至“生活世界”的種種遮蔽。物的豐富,決不等同於人的豐富性、日常生活的豐富性。

魯迅在日本,近距離審視歐美的物質文明,掉頭為自己的民族把脈,他得出的結論是:興國,首先要立人。 周氏三兄弟,樹人,建人,作人,應該含有這層意思。周作人在抗戰期間作了漢奸,又另當別論。 任個人,排眾數,是致力於中國人的個性解放,瞄準並揭示民族的劣根性。民眾的愚昧和麻木,是魯迅一生都深惡痛絕的。愛之深才痛之切,才責之嚴。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沙聚之邦,個體罕見。先知先覺先行者,必定遭到“眾數”的漠視、歧視、乃至敵視。耶穌、蘇格拉底、布魯諾的命運都證明了這嚴酷的現實。魯迅也不例外。他晚年有句名言:他是為他的敵人活著的。這位悲天憫人、惡鬥舊勢力的“空前的民族英雄”,卻出此沉痛語,我們今天當能傾聽、掂量。

魯迅的“最痛苦的靈魂”,源於他感受和辨認黑暗的能力。 據他的朋友講,他常常對事不對人。這在一副麵團形象的國人中間是要犯大忌的。他看得透徹,所以才一針見血,才直截了當。慣於作揖打拱、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人們自然會不舒服。這些人是中庸之道的產物,其集體潛意識盤根錯節,猶如深海的藻類。他們的感覺注定要滯留於表層,不會意識到魯迅的良苦用心。他們還跳起來,纏鬥魯迅,消耗著巨人的體力。 覺醒的個體,面對昏睡的庸眾…… 魯迅發現了尼采和易卜生。而尼采發現了超人、末人,易卜生髮現了真理常在少數人的手中。 辛亥革命時期,真理確實在少數人手中。 中國革命的先行者孫中山,足跡遍及歐美,他是既反抗封建主義,又洞察了資本主義的罪惡,在《三民主義與中國前途》中非常準確地指出:“文明有善果,也有惡果。歐美各國,善果被富人享盡,貧民反食惡果,總由少數人把持文明幸福,故成此不平等的世界。”

孫中山是先行者,魯迅是先覺者。孫中山致力於社會革命,魯迅全力以赴改造中國的國民性。 二十世紀初的魯迅,發出了這樣的聲音:“今索諸中國,為精神界之戰士者安在?” 精神戰士披掛上陣了。 這樣的戰士,千古一人。 1980年的《魯迅研究》,彭定安先生寫道:“他一走上戰陣,就顯露了一個偉大文化戰士和啟蒙思想家的最寶貴的品德:獻身的赤誠,戰鬥的激情,清醒的現實主義,實事求是的態度,思想家的睿智和深沉,戰士的勇猛和堅定。” 魯迅二十幾歲就幾乎成為魯迅,令人不無驚訝。當時的日本東京,聚集著來自中國的各路豪傑。革命的,改良的,復古的,保皇的,主張暗殺的……分成若干派系,競相發出聲音。中國面臨著列強瓜分的危險,知識分子受到前所未見的刺激。既要排滿、反封建,又要反列強,各種各樣的救國論雜然紛呈。實業救國,教育救國,醫學救國,黃金黑鐵救國,堅船利炮救國……而魯迅的救國思想,當發端於南京讀《天演論》的時期。進化這個詞一再刺激他,掀起他的靈魂風暴。不進則退,不進則亡。但是社會的進步,在他看來是要取決於個體的壯大。救國,首先要救人。

魯迅讀進化論,讀來讀去,讀出個體二字。這使他獲得了堅實的思想基礎,幾十年受用不盡。這個基礎,為他提供了人生的舞台,文學的創造性區域,韌性戰鬥的戰場。 也使他孤獨、痛苦。 發現了個體,也就發現了沙粒、沙聚之邦。魯迅是研討沙粒、沙化的專家。而他改造國民精神的荒漠化,常陷入孤軍奮戰的境地,儘管他裝備精良:有卓越的思考能力,有表達思考的傑出的漢語藝術。他吶喊,投槍匕首並用,卻如同置身於無物之陣。 民族的劣根性,發現它已經非常的不容易了,何況要去改造它。 “沙聚之邦轉為人國”,這工程的浩大與艱難,恐怕沒人能夠測量。 魯迅十幾歲家道中落,由小康跌入困頓,生存的落差喚起緊張的思索。而歷代傑出文人,幾乎都有類似經歷。在南京的水師學堂他常吃辣椒禦嚴寒,渡重洋到東京去求學,他又嚐到了初戀的澀果,這些身體層面的“失敗”,反而催生魯迅的精神成長。也許,這裡顯現了“自卑與超越”的生存環節。 “風雨如磐黯故園…我以我血薦軒轅。”魯迅二十一歲寫下的詩,表明他正在完成著自己的超越。時代風雲也影響他。但魯迅之為魯迅,單憑說一句“時代影響”卻是不夠的。時代影響千萬人,魯迅卻具有清晰的唯一性。

魯迅為什麼能看見個體?因為他很早就“活向”個體。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破落戶的子弟”能思索。所謂破落戶子弟,一般顯現為兩種“生存情態”:遊手好閒混吃騙喝;發憤圖強勇於思索。魯迅當然屬於後者。家學淵源,母性呵護,嚴謹的三味書屋,健全的童年生活,阻斷了魯迅滑向前者的可能性。 二十歲前後,魯迅形成了個體修煉的態勢,步入個體的運行軌道。而我們不難發現,這樣的個體修煉與古代傑出文人的修身有同構的關係。 唯有這種個體,方能發現個體的對立面:庸眾和沙聚之邦。 魯迅贏得了思想的持續的噴發點,也“贏得了”前所未有的黑暗。像顧城詩句:黑暗給他一雙黑色的眼睛,他卻用來尋找光明。 噴發力,也是針對黑暗的攻擊力。

理解魯迅,不妨聚焦於此。他的寫作和他的生存姿態。 把握魯迅的精神脈絡,乃是本文的努力方向。 也許只能思到中途,但只要有思,就是好的。個體的特徵,思為第一要素。 對創造性的人物,必須以創造性的思維與之對接。 魯迅在東京弘文書院待了兩年多,然後去了仙台,學醫。嚴謹而又慈祥的藤野先生,後來成了他終生銘記的恩師。三十年代,日本對中國虎視眈眈,但魯迅的書房裡仍然掛著藤野的照片,仍與開書店的內山完造交厚,信任日本醫生須藤,這說明他確實對事不對人,待人行事,全憑自己的目光。日本軍國主義和具體的日本人,他是區別對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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