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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魯迅二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3881 2018-03-18
魯迅讀了大量古書。他是在古書中受的啟蒙。 他的家學頗為別緻,是他在北京做官的祖父定下的:“初學先誦白居易詩,取其明白易曉,味淡而永。再誦陸游詩,志高詞壯,且多越事。再誦蘇軾詩,筆力雄健,辭足達意。再誦李白詩,思致清逸。如杜甫之艱深,韓愈之奇崛,不能學亦不必學矣。” 這個文化譜系很是清晰。 家學挺有意思,從唐宋一直延續下來。凡有點根基的家庭、家族,一般都會崇尚學問。可惜所謂當代的語境中,家學一詞,塵封已久。豪宅倒通常與書香無關。 沒有跡象表明,魯迅反感祖父定下的家學。有趣的倒是,他也不提這個家學。上面的引文,是他祖父在一本叫《唐宋詩醇》的藏書背後的題字。 三味書屋的老師壽鏡吾,博學,正派,嚴格。收費也高,每節兩元,紹興城里高居第一。 ,有點拿老師開玩笑的意思,卻夠不上諷刺。毋寧說,是充滿了溫馨的回憶,見證了美好的童年。

魯迅是學過“四書”、“五經”的,並且學得紮實。 他是在舊學的功底中眺望著新文化。 魯迅十三歲那一年,祖父在北京犯了科場案,關進了監獄。紹興的周家一片恐慌。怕受牽連,一度舉家逃到鄉下。大人們壓低嗓子議論“滿門抄斬”,聽者不禁縮了腦袋。小魯迅耳朵靈,想像著滿門抄斬的情形。 鄉下躲了半年多,返回紹興城。繼續三味書屋的學業。 滿門抄斬的劫難是躲過去了,然而厄運從此降臨到周家。祖父在北京蹲監獄,紹興的老家不斷送去銀子,上下打點,以免老爺子秋後問斬之災。而監獄是個無底洞,保下了一條老命,耗去了大宗家產。 魯迅的父親,氣病在床上。 這位父親,也是性情剛烈;喜論時事,堪稱業餘的評論家。 祖父栽了,父親病了,紹興的魯迅家越發黯淡了。

瘦小的少年,往返於高高的當舖和嘈雜的藥舖之間,遭遇著各式白眼。 家道中落,世態炎涼。陽光少年碰上陰暗。 三味書屋的學業中斷了。瘦而高的壽鏡吾老先生,不復轉動著腦袋,津津有味念古文。 當舖,藥舖,父親的病榻…… 請來的中醫很奇怪,那藥引子,居然要用原配的蟋蟀。昂貴的診費藥錢花一把把地出去了,父親的病卻不見起色。魯迅是由一張又一張庸醫的臉來感受中醫的。到後來,他挖苦中醫,憎恨中醫,並到日本學西醫,要救治像父親這樣的病人。 患水腫病的父親,終於死在庸醫手上。 家境每況愈下。 魯迅是老大,他的感受,當比兩個弟弟強得多。後來提筆為文,頻頻回首往事,“朝花夕拾”,驚異於早年生活的巨大落差。這落差之中,隱藏著許多東西。魯迅的回首,並非通常意義上的、為滿足心理需要的單純憶舊。回首,乃是持續地轉身,打量並逼近自己的生存軌跡。

個體回首艱難,群體更是如此。 魯迅痛苦而漫長的精神探索,起於少年時。幸福的中止催生反思,類似曹雪芹;而反思誘導更多的反思。生活的落差,左右著生存的向度。思考型的魯迅,發端於少年。這顯而易見。但其間的脈絡尚不清晰。精神之路,曲折幽暗是常態。曲折幽暗擋住了大多數人的探索。 “路漫漫而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唯針對苦苦求索之人,方有路漫漫而修遠。 魯迅對“路”想得很深。世上本無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這名言即便是魯迅隨口講出來的,也有艱難的鋪墊在先。他反复提阮藉“見歧路大哭而返”,可見他心裡,始終橫亙著、交叉著歧路。 個體之路,群體之路,民族之路…… 魯迅在紹興長到十八歲,啟程赴南京,踏上了生計之路。

魯迅在南京待了四年,先進水師學堂,後轉礦路學堂。這類官費的實用型學校,富家子弟瞧不上的。魯迅窮,離家遠走時,母親只給了他八塊銀元。南京的冬天冷,魯迅衣裳褲子單薄,吃辣椒禦寒,養成習慣,傷了胃,埋下病根。 他邊吃辣椒,邊讀嚴復翻譯的《天演論》;這本書是英國人寫的達爾文進化論的普及讀物。魯迅明白了進化論的道理,胃的功能卻因一再強刺激而受到損傷。進化論強調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震動了當時的中國社會。清王朝不缺經濟實力,卻未能將財力轉化成軍事實力,海戰陸戰皆輸,屢屢再上演近代史上的悲劇。 魯迅在水師學堂苦練爬桅杆,並無當一名水兵的志向;下礦井二十丈,熟悉了礦工們的井下作業,卻不想做一個技術員或探礦師。海上和井下,他都不考慮。他只是埋頭學習,認真對待每一門功課。母親送他上路時的眼神,和那沉甸甸又輕飄飄的八塊錢,他始終銘記著。

若干年後,魯迅能夠大筆掙錢了,對朋友半開玩笑說:八塊錢很划算,翻了許多倍…… 魯迅志存高遠,生前就享有巨大的社會聲譽,卻不諱言掙錢,不粉飾早年求學的動機。缺錢,於是想掙錢,這天經地義。不過,並不是所有的讀書人都具備直接了當的金錢觀念。生活中、戲台上,許許多多的書生,倒是羞於談錢的,彷彿他們牢記著聖人的教導。其實孔子本人並不是這樣,聖人食不厭精,穿戴華麗,出門講究,惦記著學生的干臘肉。而歷代文人,像司馬遷,嵇康,陶潛,杜甫,李白,都能直接面對金錢,與一般勞動大眾無異,或者說,比大眾更為直接。中國的民間,哪怕它山高水遠窮鄉僻壤,歷來瀰漫著封建統治者的意識形態。戲台很有感染力的。不言利,羞談錢,民間例子甚多,融入了若干習俗。

這現象所形成的持久的遮蔽,已經在今天顯現出來,千年壓力一朝釋放,把人拉變形,弄錢不擇手段。 古代書生不能想錢,因為想錢就讀不好聖賢書,不可能金榜題名。為了顏如玉和黃金屋,必須承受十年寒窗苦。或者說,必須忘掉金錢,盡力去揣摩聖人學說。這種貫穿千百年的、由集體潛意識所支配的心理模式,自有它的合理性,它的存在理由。蕭灑文人與窮酸書生都是它的變式。後者有時呈大面積瘋長的態勢,例如八股文盛行的清朝。 當文明趨於固化,有識之士便會奮起,使固化的文明疏鬆,重現生機。這大概就是所謂歷史的張力。 強大的個體,能突破這樣或那樣的心理模式。比如魯迅。 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卻不能拆解民族心理的深層結構。復辟的鬧劇幾乎注定要上演。歷史有慣性。歷史進程中的個體或許能夠洞察這種慣性。

這裡的前提是:要有能力成為個體。 二十歲的魯迅,在南京猛吃辣椒,目注《天演論》,胃火與熱血一同燃燒。兩個洋派學堂,有著相同的奇特課程:“上午聲光化電,下午子曰詩云。”魯迅對此非常不滿,要去尋求別樣的人生。個體卻在靜悄悄的孕育中。在今天看,這樣的課程設置未必荒唐。時隔一個多世紀,有些東西慢慢顯形了,我們意識到:魯迅並不知道他正在成為融合中西與文理的魯迅。 魯迅雖然對聲光化電加子曰詩云的課程安排很不滿,但還是熬到了畢業,並且拿到了好成績,作為官費生到日本去留學。 這是1902年,離辛亥革命不到十年。 中國的留學大潮之所向,首推日本。南方城市,尤為風尚。單是紹興,同一時期走出去的留學生就有好幾十個。

魯迅到東京,學上了日語,談起了戀愛。 魯迅是全班第一個剪辮子的男生,不知道是否與戀愛有關。現存的照片,未見他留辮子。而其他留學的男生,為長可及臀的黑辮子大傷腦筋,每天要把蟒蛇般的辮子盤於頭頂,再蓋上日本式的學生帽,看上去像怪物,像一座高高聳起的富士山。有些學生為這祖宗傳下來的勞什子躊躇著,煩惱著,不敢上街,他們羨慕周樹人君的平頭寸發,卻又沒膽量去仿效。 魯迅的標新立異,青年時代已見端倪:帶頭剪辮子,帶頭自由戀愛。 戀愛的對像是誰,現在不清楚。也許是個日本姑娘。 戀愛無結果。 魯迅留下一首小詩《自題小像》:“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黯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 荃指她,典出《離騷》:荃不察餘之衷情兮。神矢指愛的神箭,典出古希臘神話。這七絕是贈給許壽裳的。李霽野撰文說,它是一首情詩。李霽野先生是魯迅的至友之一,他的話有可信度。不過,魯迅戀愛的具體情形,僅憑這首短詩難以揣測。 “我以我血薦軒轅”,自是愛國情操的流露,卻也和戀愛的無結果有關:荃不察,她不能理解他的高尚情操。情侶當有共同語言,說不到一塊兒,似乎就不能生活在一塊兒。這是人的特徵。不過,魯迅高昂的身姿後面,卻有某種難言的酸楚。

論者們解讀高昂本不錯,卻不必將失戀的酸楚一筆勾銷。 失戀就是失戀。如同:想錢便是想錢…… 是周樹人君還是這位被比做“荃”的女子首先提出分手,仍無從揣測。需要指出的是:這個不重要。偉人身上的雞毛蒜皮,用以閒聊無大礙,但不可太當一回事。如果戀愛的細節不足以詮釋魯迅,那麼,它的丟失就無關緊要。 當雞毛蒜皮有了市場,有些人就盯住雞毛蒜皮不放,藉口將偉人拉下神壇,將偉人之偉岸拆解成平庸,拿平庸去賣錢。這勢頭若蔓延開來,後果可想而知。這遠比將偉人神話更糟糕,因為:神話尚能喚起虔誠與嚮往,平庸、低俗卻能導至嘻皮笑臉,導至後現代的短命狂歡——將一切標誌著人類精神境界的高峰削平,砍成碎片,拿去零售或整賣。賣完了,皆大歡喜,昆蟲滿天飛,野獸遍地走;連血腥事件也會變成市井笑料媒體猛料。到那時,世界範圍內的“生命的陰暗麇集”宣告完成。

所以,雞毛蒜皮也是危險的雞毛蒜皮。 危險在於:如果只有雞毛蒜皮的東西方能顯現並放大,那麼,單看雞毛蒜皮的那些小眼睛將無限複製。 雞毛蒜皮式的眼睛,只能看到雞毛蒜皮。 眼下國內針對經典文藝作品的種種“惡搞”,不過是瞄準惡搞的利潤空間。為了搞錢,總有些人就不惜搞死文化,搞垮我們的下一代。俄羅斯人是這樣對待普希金高爾基的麼?德國人是這樣對待康德伽達默爾的麼?美國人是這樣對待海明威福克納蘇珊.郎格的麼?據央視國際新聞,最近有民調顯示:幾乎所有的印度人都認為他們的傳統文化是全世界最好的文化,他們的傳統生活方式是全世界最好的生活方式。這對我們是個警示。而在拉美幾個大國,“讀者”與“觀眾”有明顯的區分,前者有望成為能思索的個體,後者則容易滑向隨波逐流的惰性群體。 如果我們大面積丟失傳統文化,回望歷史將變得不可能,從歷史長河“躍入”當下的生活急流更不可能。生活將出現斷裂,價值將呈現空洞,無根性的生存將無限克隆。千篇一律將大行其道,昆蟲亂舞將固定為常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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