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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曹雪芹一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3786 2018-03-18
法國作家普魯斯特,寫多卷本小說《追憶逝水年華》;中國的曹雪芹積一生心血、花十年時間寫下。二者俱為經典中的經典,叫人仰望不夠。我是一直覺得,二者間有相通處。追憶與夢境,豈不是指向相同之物?兩部小說規模宏大,拿它們做方方面面的對照研究,非筆者能力所及。不過我老在想,普魯斯特因長期患哮喘病而閉門寫作,曹雪芹則於青年時代跌入困頓,榮華富貴永不再,於是提筆寫紅樓。兩位作家的創作動機相似:讓時光重現。 《追憶逝水年華》分七卷,第二卷為“在少女們身旁”,第三、四卷為“女囚”、“女逃亡者”,第七卷為“重現的時光”。曹雪芹追尋昔日光景,其直接的衝動,亦是回到少女們身旁。 一部,寫了金陵十二釵尚嫌不足,又要寫金陵十二副釵。一大群女子,攜帶著她們各自的命運向我們湧來。

而兩百多年前,她們都在曹雪芹的眼前、筆下、睡夢中。作者化身為賈寶玉,與她們同呼吸共命運。親歷並見證豪門大族之敗、封建大廈之傾。 魯迅講得真好:“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唯寶玉一人而已。” 榮華富貴一場夢。美好女性一場夢。 一位清代作家寫小說,名和利都談不上。 “小說者流,蓋出於街談巷議…”曹雪芹這三代豪門子弟,忍飢受寒還遭人白眼,“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他每天在破窗下寫呀,寫呀,他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為了在紙上過日子。 語言有這功能。語言是存在的家。語言蘊藏著人類生活的全部記憶。 紙上過日子,這個短語能符合曹雪芹的寫作動機麼? 普魯斯特也這樣,在他近乎密閉的的房間裡年復一年過日子。他贏得了最高形態的藝術,於是家裡什麼都有:日月星辰歡歌笑語。從那些微妙的眼神、細微的舉止到潮水般起伏的命運,應有盡有。普魯斯特不用走出去了。一塊瑪蘭德小點心所喚起的味覺,就足以使他生活(!)在貢布雷或斯萬家那邊。

曹雪芹寫作的地點,是北京的西山。書中展開的場景,是北京與南京(金陵)的混合物。 曹雪芹一頭撲進太虛幻境,過上了好日子,誰也把他拉不回頭。 “舉家食粥酒常賒。”家人跟著他受苦,他好像全無知覺。曹雪芹對人世、尤其對女性的一腔深情與滿腹悲憫,都化作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了麼? “千紅一哭,萬豔同悲。”——幾千年受壓迫的女子,都在曹公筆下。卻又揭示了千紅萬豔之生存細節,顯現了她們驚人的美麗與自尊。 這是曹公的偉業。中國歷史長河,是他頭一次掀起這巨浪,這奔騰不息的紅潮。舉家食粥無所謂了。而在當時,以曹雪芹的“實用性”才幹,謀個小康日子不難。 毛澤東說:要讀五遍。 我讀過三遍。若干年間斷斷續續、不成篇章的一些感悟與思索,呈笑於方家。

曹雪芹生於1724年的春夏之交,具體日期無考。卒於1764年的除夕,享年四十另數月。生年無考,卒年又在春節期間,所以確定他的紀念日或忌日,是中華民族的一個難題。 曹雪芹初名曹沾,字夢阮,後自號雪芹。雪芹二字,源自蘇軾詠黃州東坡的詩句。 ——海外著名紅學家周策縱先生為周汝昌的《曹雪芹小傳》作序時,不惜篇幅,對此有過詳細論證。夢阮是夢見阮藉的意思。阮藉是晉代“竹林七賢”中的二號人物,僅次於嵇康。阮藉有兩個特點:狂放傲世;嚮往女性。他對權貴用白眼,對美好女性則用青眼。這人挺好玩兒。玩的背後是風骨。 曹雪芹追慕蘇軾阮藉,其生存向度是清晰的。 蘇軾一遇苦難便超然,“文化本能”深入骨髓;貶黃州像個隱喻:從三州太守的榮耀一下子跌入烏台黑獄,受盡凌辱恫嚇,出獄後拖著老婆孩子到黃州開荒種地,卻進入藝木的“井噴期”,蘇東坡橫空出世,佳作如潮儼然天賜。曹雪芹對這隱喻、這文化符號瞭如指掌,家道中落之後,他自號雪芹、芹溪、芹圃,寓意深焉。蘇軾對他身邊的幾位女性又那麼和風細雨,包括對乳娘任採蓮。曹雪芹心嚮往之,不是偶然的。蘇軾又是文化的全能,生活的大師,對年輕的曹雪芹有精神的指引。

再看曹雪芹之“夢阮”:阮藉傲視權貴,動不動就翻白眼,長嘯而去。他不屑做權傾天下的司馬昭的兒女親家,大醉六十天,瘋癲可愛。這股瘋癲勁兒,賈寶玉的身上不是常見麼?阮藉追美女,亦是樁樁件件事蹟昭彰,比如:不相識的美女死了,他竟然連滾帶爬奔悼紅顏,當眾撫棺大哭一場。這情癡,又酷似寫“芙蓉女兒誄”和痛哭林妹妹的賈寶玉。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康熙年間的一位詩人兼出版家,編印過《全唐詩》,是納蘭性德的朋友,而納蘭詞偏重兒女情。曹寅還擅長書法,懂建築園林,愛看野史小說,喜歡戲曲,與的作者洪昇交厚。他曾不顧官員身份上台演戲,與卑賤的優伶們配合默契。作為一名“準八旗子弟”,曹寅亦熟悉聲色犬馬、各類市井習俗。這家學,這傳統,在他的兒子曹釕砩系靡匝有剿乃鎰硬苧┣郟⒀錒獯蟆?

曹家藏書之豐,清代屈指可數。這藏書的風氣,要上溯到曹寅的父親曹璽。曹璽是高官和當時的著名文人。 胡適說:“富貴的家庭並不難得,但富貴的環境和文學美術的環境合在一起,在當日的漢人中是沒有的。就在當日的八旗世家中,也很不容易尋找的。” 曹雪芹的一生,通過,向我們顯現了兩個努力的方向:精英文化與世俗生活。將二者融為一體,多少文化英雄耗盡心血,終歸於一聲嘆息。但蘇東坡做到了,曹雪芹也做到了。 “舉家食粥酒常賒。”“十年辛苦不尋常。” 這兩句詩分別是敦誠、脂硯齋寫的。敦誠、敦敏兄弟倆,是曹雪芹落難後居北京西山小村時的好朋友。 脂硯齋,則是曹雪芹的紅顏知己。這是一個美麗的、大寫的名字,是偉人身邊的奇花異草。曹雪芹在小說中曾提到東坡的侍妾朝雲。朝雲在患難中顯示了她的忠誠,而脂硯齋更勝一籌,將她豐富的情感、驚人的才華注入。脂硯,顧名思義,以脂粉作硯台,又取“膚如凝脂”的隱喻。脂粉香與書香、墨香混為異香。曹雪芹為千紅一哭,嘔心瀝血油盡燈枯。脂硯齋為曹雪芹淚灑相思地……

曹雪芹早年的生活軌跡難尋,令紅學家們很頭疼。翻翻他的年表,從誕生跳到三歲,從三歲跳到“二十歲前後”,再幾跳,到逝世了。這跨度未免大得離譜。曹雪芹的年代,雖有小說風行,卻仍屬末流行當。小說家年譜難做,不是一件稀奇事。曹公生平若是完整保留至今,那才叫稀奇。 我倒是覺得,生平模糊也有好處。 自稱“假語村言”,將真事隱去(甄士隱)。也許曹公本意,是希望讀者直接看小說,不要分散注意力,把小說與他的身世聯繫起來。文本自足。小說迷人並啟人思,這就夠了。曹雪芹開篇就申明,並不特指某一朝代。而我們今天讀這巨著,覺得它展示的是古代社會,而不是清代社會。把小說中的人物與那些清宮秘事扯上瓜葛,是對讀者的愚蠢導引。這愚事,上個世紀初的紅學“索隱派”幹過,現在又死灰復燃。影視劇大演清宮秘史,某些專家就趁機起哄,趁火打劫,將偉大的古典小說引向宮闈勾當。

寫內幕,黑幕,是小說撩撥讀者的惡趣之一。美學大師朱光潛對此有專論。 曹雪芹梳著長辮子,賈寶玉卻是清代以前的漢人髮型。大觀園裡的姐妹們的衣食住玩,皆是漢人光景。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像清代女子麼?專家明知是瞎話,卻還要大講特講,用心何在呢? 專家個人的名利衝動,卻要放到文化產業化的背景中來考察。 幸好嚴謹的紅學家們未能將曹雪芹的年譜做細,不然的話,專家會幹得更起勁,一頭鑽進宮闈去,向我們逐一指點:賈寶玉的原型是誰,王熙鳳的原型是誰,焦大傻姐兒劉姥姥的原型又是誰…… 都是清宮戲給鬧的。文化瞄準利潤的巨大衝動,不把歷史、藝術變成一波又一波的娛樂鬧劇不罷休。而文化的虛無主義,乃是強力推進文化沙漠,其最終指向,是直接傷害我們的民族。

也許今天,正是辨認這類有毒衝動的契機。 文化的繁榮,豈能靠瞎胡鬧?文化是民族的根。文化有尊嚴,人才活得有尊嚴。文化維繫多元的生活世界,而資本意志的越界擴張,是朝著單一世界圖像的發足狂奔。文化怎能做資本的奴婢?一個有尊嚴、有恥感、有愛與恨、有價值觀、有審美能力、有祖先記憶的個體,怎麼能娛樂到死、嘻皮笑臉躺進棺材? 消費主義的運動方向,是把人的所有尊嚴、全部價值向下拉到價格的水平上。人,不再是向上的、全面發展的那個人,不再是神性、詩意、風俗、良知的承載者,而只是一名赤裸裸的消費者、算計者。當所有的人都朝著消費主義狂奔,必定導至地球的死亡、生活世界的坍塌。像英.甘地當年對美國人講的:“二十個地球也不夠!”

二十年前的電視劇令人感動,那音樂,那角色,那名副其實的專家指導,那長達數年的默默無聞的劇組努力。眼下鬧著要重拍,令人擔憂。 曹雪芹祖籍金陵。曹家雖是大戶人家,榮華三代但人丁不旺。到曹雪芹,已是兩代單傳,家族的掌上明珠。多半有一二個哥哥曾經夭折。有考證說曹雪芹小名佔姐兒,取兩層意思:能佔住,佔穩;女孩的名字類似鄉下的狗兒,易於存活。 如果占姐兒之說成立,那麼,曹雪芹幼年當被眾人裝扮成小女孩。江南、西蜀都有這習俗。有些男孩兒十來歲還穿裙子。名字、服飾作用於曹雪芹的潛意識,影響他的成長。曹府上下,從老祖母到小丫鬟,無人把性別真相告訴曹雪芹。這真相事關重大。弗洛伊德曾言:人在五歲前的經歷將影響他的一生。曹雪芹的幼年童年少年,和賈寶玉一樣,專與姐姐妹妹廝混。他是呼吸著濃郁的女性氣息長大的,所以,他的女性視角來得天然。我猜想:當他某一天發現自己竟然是個男孩兒的時候,一定會驚奇,又有幾分氣憤,幾分無奈。佔姐兒居然不是女兒身,這太奇怪了!對他來說,男性的性別意識似乎突如其來,像女兒的繡房中闖入了一頭怪獸。當他很不情願地掉頭打量同性時,打心眼裡覺得他們是一幫鬚眉濁物。男性,男權,男人的四書五經、文治武功,通通是濁物匯成的滾滾濁流。他自己呢,雖然命中註定是個濁物,卻發現了一個清清爽爽的女兒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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