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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曹雪芹二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3793 2018-03-18
性別分裂,很可能是理解曹雪芹的精神成長的一把鑰匙。有了這把鑰匙,諸多謎團可望解開。或者,標示出解開謎團的方向。 第一回,作者自云:“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 作者又強調說:“至於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閉口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渉淫濫…竟不如我這半世親見的幾位女子。” 曹雪芹通過,幻化成賈寶玉。他親見的幾位奇女子,已化作大觀園中人物。 我們讀小說,大可不必去計較原型。 脂硯齋是個例外,她是帶著自己的經歷進入了小說的,並對小說作了很多帶情感色彩的點評。清代小說,點評本走俏,“白頭本”常苦於無人問津。而脂硯齋點評的語氣頗似林黛玉。這饒有意味。比如寶玉冒天下之大不韙,稱讀書上進者為“祿蠹”,脂硯齋點評:“二字從古未見,新奇之至。難怨世人謂之可殺,餘卻最喜!”

脂硯齋很能理解曹雪芹。大作家的紅顏知己,她當之無愧。而紅顏隱於字裡行間,點點滴滴露出來,帶出她許多羞澀…… 曹雪芹所描繪的奇女子,有脂硯齋的身影麼? 從曹雪芹發現自己是個男孩兒的那天起,他就開始矛盾了。他長到一定階段,家族必須重新確立他的性別意識。父親首先給他壓力,要他讀正經書,求取功名,朝男人的世界奮鬥拚搏。老太太、母親、姨娘甚至姐妹們都來幫腔,順著父親、祖父、曾祖父的手指,向他示意正確的人生道路。而這條路上,從古至今,擠滿了男人們各種各樣的扭曲身影。 曹雪芹陷入迷惘。激烈的思想鬥爭,結果還是清爽女兒佔上風。祿蠹這種詞,他不受壓力,如何講得出口? “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男人爭來鬥去,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呼喇喇大廈傾,昏慘慘燈將盡……誰去補蒼天呢?曹雪芹可不願去。與其說他是補天不成從天上掉下來的,不如說他心甘情願落入紅塵。他是那塊關鍵的石頭,他不補天,天要塌。 “好一似飛鳥各投林…” 大作家憑藉他良好的直覺,預先洞察了男權世界的崩潰麼? 脂硯齋說:“作者本意,只寫末世。” 賈、史、林、薛四大家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寫了一個家族的興衰史,將其餘三個都捎進去了。 書中人物,以寶玉為核心層層擴展,擴至三個,三十個,三百個……據學者考證,湧至雪芹筆端的,共448人。 真是一場大夢,難怪一做十年。 曹公十年夢,迷倒億萬人。 曹雪芹的家族敗於何時,不清楚。有敗於十三歲之說,有敗於十七、二十歲之說。比較趨於一致的,是作家二十幾歲徹底跌入困頓;或者說,他從此過上了紙上的好日子。

過去的時光吸引曹雪芹,像塔西堤島的原始風光吸引著法國畫家高更。高更置巴黎的小康局面於不顧,無端撇下妻兒,一溜煙去了海島,過原始生活,畫稀世之作。而曹雪芹幾乎什麼都懂,雅的俗的全來,如果他一心想在京城謀生,還不是小菜一碟?宮廷曾聘他做畫師,他拒絕了。風糜官宦人家與市井男女,如果他花點心思張羅“稿費”,哪至於舉家食粥? 不用說,他是一門子心思撲到書上,沉迷於漢語之美妙、之不可思議的再造大千世界的魔力。語言,使他珍惜的園子失而復得,使那些各呈韻致的奇女子,每日到他的破窗下舊桌旁。 況且,有脂硯齋陪伴著。 曹雪芹的續弦妻子名叫芳卿,大約是個賢惠女人,未見她對脂硯齋潑醋。芳卿能詩善畫。 作家每天寫作。重現了時光,重新經歷喜怒哀樂。這叫沉迷,做不完的美夢,而不是什麼堅持不懈。寫小說是他的賞心樂事,一日不寫,渾身不舒服。家人受累,他因入了魔境而顛三倒四、而嗜酒如狂,摧垮了身子骨,所有這些他全不在乎。我們不禁還要問:這究竟是為什麼呢?寫作的誘惑為何大到如此地步?除去漢語的魔力,那永不再來的美好時光是作家的黑洞嗎?

有一點可以肯定:榮華富貴轉眼成空,美好女性群芳散盡,給曹雪芹刺激太大,印象太深,記憶太稠。記憶拖著他,糾纏他,呼喚他的筆。天悶要下雨,人悶要講話,寫作,無非是紙上的更具規模的表達。曹雪芹渾身浸透了漢語文化,寫著,改著,變著,假作真時真亦假。作家贏得了遠比身世回憶大得多的表達空間。 普魯斯特說:惟有失去的樂園才是真實的樂園。 在樂園失而復得的過程中,又平添了許多人事。深度記憶和奇詭想像,以情力為助推,層層迭加,合乎韻律地粘合著,攪拌著,氤氳著,鑄成絕世奇觀。曹公一雙慧眼,閱盡人間悲喜。這是一座建在紙上的活生生的綜合型博物館,令其他類型的博物館黯然失色。它自呈動感、光感、立體感,不須高科技的聲光電……

我估計,很可能是一本寫不完的書。再給曹公十年,他還會寫下去,改下去。畫家音樂家亦有類似情形,作者近乎本能地抵抗作品的完成。寫完最後一個字,然後罷筆了事,對曹雪芹顯然是很要命的。畫上句號,意味著大夢結束,重現的時光又溜走。他刻畫了那麼多人物,精心營造了大觀園、榮寧二府,他可萬萬捨不得自己把自己從樂園中趕出來。 曹雪芹埋頭寫這巨著,最初是幾萬字的中篇《情僧錄》或《風月寶鑑》,然後是,最後是程甲本。版本多,抄本多,續作十幾種。從脂硯齋評語的線索看,曹雪芹確實寫到了八十回以後,寫到了黛玉死,是否寫完則屬未知數。他丟失的原稿有多少,仍屬未知。 曹公蓋了一座迷宮,上帝又賜給迷宮殘缺之美。 這是天意麼?

曹雪芹從小嬌生慣養,享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寵愛,卻為何有那麼高、那麼廣博的文化修養?這位百科全書式的作家,於世俗生活又那麼熟悉,連小丫頭爭風、老媽子鬥嘴都讓我們看得真切,而他的生命只有四十年。不可思議。 司馬遷,馬司光,歐陽修,蘇東坡…… 歷史巨人的生命力的強勁噴發,正變成今天的謎團。 今日誰能誇口說,他用一百年,能干成曹雪芹十年干的事? 文明的推進,是讓強大的個體日益萎縮麼? 如果萎縮成常態,成動態:萎縮日益朝著萎縮,那麼,回望歷史將變得不可能。談華夏幾千年文明,將變得語焉不詳。人的眼睛若是一味向下,歷史巨人將要么變形、要么在空中化為烏有。坍塌將是全方位的:精英文化不存,一切境界皆消,世俗的東西也將從它自身脫落,脫落為“生命的陰暗麋集”。再是花里胡哨慾望狂歡,終將歸於這種“陰暗麇集”。這裡有辯證法。

舉淺閱讀為例,淺閱讀決不可能滯留於“淺”,它會繼續往“更淺”的方向推進,宿命般朝著動物形態的淺表性記憶。而一般動物的記憶,從幾個月到幾秒鐘,梯次分明。瞬間記憶,閃一下就滅,閃一下就滅。有些動物,連“雙親”的死活都能“做到”麻木不仁,任何事對它都不過是過眼煙雲。這能怪它嗎?它原本沒記憶…… 按照淺閱讀的邏輯,唐詩宋詞曹雪芹都該付之一炬。因為這些精英文化無一不是深度生存的產物。歷代傑出文人,個個活得認真,一步一個腳印。如果一味的虛無,嘻皮,搞笑,弄錢,勢必把包括古代文學家在內的一切先賢拖入爛泥潭。 活得認真,是個體保存記憶的唯一途徑:九十歲尚能回憶孩提時代。淺表性生存則把個體記憶推向平均化,並最終消滅個體記憶。電腦前成長的一代,已經面臨集體失憶的危險:記憶中是一片影像的混沌,無物能夠清晰。

現在我們看清了:淺閱讀的氾濫,是在進化史上開倒車。 淺閱讀自有其生存空間,氾濫開來很危險。這些糟糕的東西,卻已經在本質上觸動了我們的生活世界。 短暫者(人)的生存,如果尚有境界可言,那就需要精英文化的持續指認。 “看不見的文化”為人類精神賦形,給人提供著支撐。莊子說:物物而不物於物。什麼意思呢?簡單地說,是讓精神駕馭物質。精神、境界要掌控局面,而不僅僅是與有形的東西同步增長。這是“領導與被領導”的關係,不可顛倒。 不可顛倒! 且讓我們在還能仰望的時候,接著仰望星雲、星系般的曹雪芹。 頂級藝術,源自生命的巨大落差。文豪們幾乎都這樣,想想李煜李清照吧。 曹雪芹的祖上屬八旗中正白旗包衣人,包衣是滿語,家奴的意思。也許曹家祖先與曹操有乾系。清代的曹家雖為滿族人的奴僕,卻過得很榮耀,因為他是皇家的奴僕。曹璽,曹寅,曹叡暈現歟鞴芊鬧⒉曬悍鬧罰殘刖旄U獯蠓嗜繃晡趙誆薌易嫠鍶擲錚杉薌抑樸誥儷∈跫萸峋褪臁?滴跤謂希薌以誚⑺罩蕁⒀鎦蕕鵲亟蛹菔复危耙踴u孟衲嗌乘頻摹!輩苧┣坌∈焙蚓詠鵒輳宰約移上耙暈#曰始移扇從懈芯醯摹=蛹菖懦《啵ㄑ攏し螄浮2苧┣勗瘓蛹藎刺奘危炷芟炅恕:罄此懈黿憬闋雋嘶叔叔丶沂∏祝懦〗齟斡諢實邸2薌疑舷倫芏保赴倏諶嗣α稅肽甓唷2苧┣郯偈虜還埽從質蠲Γ奘旅Γ笤白永镎煊蔚矗蛭骺矗芏嗍濾逡皇鄭靼拙妥呷恕?

接駕花的是官銀,帳卻要記在曹府,於是累積成巨額虧空。不過皇帝未死好說話,他大手一揮,將曹家欠的官銀一筆勾銷。康熙在位六十一年,曹家維持著繁榮的局面。雍正上台幾年後,形勢變了:曹釙廢碌木薅罟僖セ埂R皇被共簧希Π炷兀坑赫鋁罱躋攣萊搖? 雍正在位十三年,抄過曹家幾次?不詳。曹氏家族由盛而衰,表面尚能維持原貌,像一個百病叢生的王朝,比如中唐、北宋後期。王朝的崩潰,家族的衰亡,有許多相似之處。 家族走著下坡路,曹雪芹有知覺的,雖然雍正即位時他還在幼年。知覺猶如無數的細流,慢慢匯成河,很多事兒,很多場景,他後來寫時才慢慢想清楚。 所有衰敗著的感覺、印象,千絲萬縷,日積月累,為的寫作提供了非常寶貴的感覺層面的支撐。

感覺不是情節故事,甚至不是完整的人物。它可能是一陣風,一片落葉,一縷陽光,一聲嘆息。藝術始於這落葉或嘆息。再明確的主題、再清晰的創作意圖,也要回流到感覺。寫作,是個清理感覺的過程。當然,這是針對好的藝術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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