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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李清照六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3641 2018-03-18
幾十車文物,在劍戟森森的士卒保衛下出城了,李清照鬆了一口氣。高宗的伯母隆佑太后也去洪州,看來江西的安全非常可靠。 豈知到了十一月,金人陷洪州,隆佑太后及那位兵部侍郎連夜逃亡,侍衛潰散,幾十車國寶級文物全部“蒸發”。 李清照聞訊,痛哭失聲,在趙明誠的墓前長跪不起。 下人拽她走。皇帝已經放樓船溜了。金兵即將攻破石頭城。 李清照再次捲入逃難的滾滾人流,盲目地追隨著皇帝的御駕行踪,向南再向南。所幸弟弟李迒和她一起逃。 逃杭州、越州、明州、溫州、台州,一路亂竄。 “出陸(浙江建德),又棄衣被走黃岩,僱舟入海,奔行朝,時駐蹕章安。從禦舟海道之溫,又之越。”之為動詞,去的意思。皇帝停留處稱駐蹕。

四十七歲的貴婦,整整逃了一百天,踉蹌三千里。 有趣的是,據說她在海上寫出了平生的豪放詞《漁家傲》: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彷彿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漫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苦難催生抗體,詩句反呈噴射。大詩人無一例外。李煜被擄去汴梁之時,不是也在船上寫下了一首著名七律麼?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閒坐細思量。”李煜鎮定的情狀,想必感染了李清照吧?大詩人向大詩人看齊。大海上風波險惡,李清照直接與天帝對話了,揀要緊的說,提到她寫詩。清人黃了翁激情點評:“渾成大雅,無一毫脂粉氣,自是北宋風格。” 不過,我們已經見識過了,脂粉氣也沒啥不好。

曹雪芹也是有脂粉氣的。大作家通常兼具陽剛與陰柔。 十二世紀三十年代初,南宋小朝廷偏安於杭州,改杭州為臨安。李清照的生活隨之安定下來。 痛定思痛痛亦消——悲痛也有時間性的,也許任何悲痛都不能獨立於時間之外。這倒不是麻木。有些東西,會在日後點滴前來照面,而照面的多寡強弱,取決於這些記憶自身的能量,以及它們“躍入當下”的契機。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的卓越的生存論闡釋,可能適用於古今中外任何個體的生存細節。此書密度甚大,容積無限,庶幾接近我們所能想像的天書。 欲理解身邊事物、“世界之為世界”,不妨讀幾部難讀的書。一味的輕鬆閱讀,淺閱讀,讀者從中所能獲取的,無非是那點生存經驗的簡單反彈。淺閱讀決不指向更高。淺閱讀製造群體,不可能對應個體。這一目了然。 “娛樂天下”的叫囂,不過是朝著動植物所具有的生命形態的瘋狂倒退。

李清照活得很個體。 “緩緩運動著的古代”,倒是個體多多。今日曆史學,不妨細思量。 世紀之交山河破碎,李清照還是我們熟悉的那個李清照,寫詩填詞,並不像稍後的陸游辛棄疾。她遵循著自己固有的路數。遵循倒不是說,用意志去干預創作。藝術的嬗變自行其是。藝術總是慢慢來。從少女的清新、少婦的愁悶到幾經劫難的中年滄桑,藝術完成著自身,不受外力牽引、意志掌控。請看小令《菩薩蠻》: 風柔日薄春猶早,夾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覺微寒,梅花鬢上殘。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沈水臥時燒,香消酒未消。 語調輕鬆,幾同早期詞作。故鄉只淡淡一筆。只因故鄉太沉重,所以才這麼淡處理。詩人矜持著,拒絕向命運低頭,沉痛之人不作沉痛語,很能符合她的天性。而天性融入了人世修煉,顯現出輕描淡寫的高貴。

鬢邊有梅花。李清照是要美到八十歲的。此間未滿五十,還早呢。有時候她又批評梅花:“梅蕊重重何俗甚!” 一個人打發日子,情愛之軀閒置。 元宵節,她也不去街上湊熱鬧,關在家裡寫詩,纖手托香腮,杏眼向燈明,給我們留下長調《永遇樂》: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濟楚:整齊的樣子。 元宵節,少女時代的記憶湧逼,於是李清照不出去,謝了香車寶馬、酒朋詩侶。這也表明,平時她要出去,領略杭州繁華。她未曾脫離貴婦們的交往圈子,這些女人能飲酒賦詩。往日相召,李清照欣然前往。元宵節謝客,是因為少女的歡娛對照當下,使她失去瘋玩兒的興趣。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基調還是快樂的,有心思聽人笑語。

文學史和歷代詩歌選,對這首名詞的闡釋顯然有問題。我想說的是:不能因為李清照提了一句中州,就把詞的主題往別處拽。 此間她有長詩《上工部尚書胡公》,表達對時局的看法,追憶山東祖輩的文化光榮。末尾幾句說:“當年稷下縱談時,猶記人揮汗成雨。子孫南渡今幾年,飄零遂與流人伍。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山一抔土!” 《中國歷代詩歌選》對此詩評價高:“有豪邁氣,無女兒態。” 但是,李清照之為李清照,恰好在她攙入了豪邁的女兒態。 對一個宋代詩人來說,填詞,寫詩,分屬不同的表達區域。詩言志,詞訴諸日常情態。 女兒態有啥不好?曹雪芹的功勞,就是寫出了各種各樣的、令男兒汗顏的女兒態。曹公還發明了一個詞:鬚眉濁物。

從女孩兒到女人,李清照亮出了環環相扣的女子情態。她與曹雪芹有異曲同工之妙。漫長的封建社會,男權遮天蔽日,亮出女兒態,本身就是思想、是藝術、是價值。 為什麼說好而不好?是因為後者將女人擺到玩物的位置上。 把思想理解成“某種思想”,乃是運思著的思想的大悲哀……古典文學研究的某些固化已呈冰封之勢,破冰需要時間。 李清照寓居杭州,嘆息“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她希望回到舊日情懷。希望強烈,又落不到實處,於是轉生哀愁。這哀愁異於當初在汴梁做少婦時的鬱悶。 《孤雁兒》自序云:世人作梅詞,下筆便俗。予試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沉香斷續玉樓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吹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寄?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美人遲暮。美人寂寞。 玉樓寒,玉樓空,春情意,情懷如水…… 李清照懷念亡夫,帶著慵懶的、感傷的、強烈的婦人氣息。 寡婦不僅深深懷念著亡夫,寡婦同時也是自由身! 一個又一個夜晚,李清照在床上輾轉反側睡不著。愁人夜長,而當年那些個歡娛的夜晚啊,彷彿眨眼便是通宵。 《添字醜奴兒》: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展有余清。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 剛強豪邁的女人出此語,讀來令人傷心。 細讀李清照,誰能不辛酸? 想想濟南城裡的那位美少女:“見客人來,剗襪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再看看汴京街頭那位俏皮的美少婦:“賣花擔上,買來一枝春欲放…怕郎猜到,奴面不如花面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

往事如煙。 我們來看寫李清照頗具深意的:蕭條庭院,又斜風細雨,重門須閉。寵柳嬌花寒食近,種種惱人天氣。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閒滋味。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樓上幾日春寒,簾垂四面,玉欄杆慵倚。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煙斂,更看今日晴未。 古人點評:新麗之甚;媚中帶老;新夢,卻不知夢何事? 古人問得真好。 李清照將滿五十歲了,卻顯然有著少婦的容貌和內心。滿目寵柳嬌花,不勝慵懶情狀。慵懶是說:風流身子時時閒置。她在杭州住樓房,有庭園、重門,物質條件蠻好。春天裡常常上樓,玉欄杆慵倚。她關心天氣,希望斜風細雨變成春日暖陽。她要出門去。蕭條庭院難系她滿腹春情。

她的“新夢”有點蹊蹺。老是夢見趙明誠,有些乏味了吧?她還不甘心單憑記憶打發時光。新夢之後,感覺到被冷香消,反襯夢中被熱香濃。古人追問她的夢境,其實已有答案,只不說破罷了。 意識的層面,趙明誠的音容笑貌是佔了絕對優勢的。但潛意識活動頻繁,李清照自己也管不著。 潛意識在何處活動?在夢境。 這一年的春夏之交,張汝舟突然出現了。 李清照乍見老朋友,欣喜之情擋不住。喝茶,吃飯,散步。談起趙明誠,張汝舟語音哽噎,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那幾十車燒毀、丟失的金石書畫,更使他搥胸頓足、質問蒼天。 二人同悲,同恨,同記憶。 一別多年,那張汝舟依然年輕。 他不時往李清照臉上、身上溜溜眼珠。 李清照瞧了別處。

張汝舟似乎順便提起,眼下他單身。 夏日里春衫薄。李清照走動時,長腿蜂腰閃爍。薄暮時分,二人還在西湖邊溜了一圈兒。張汝舟讚美李清照步態輕盈。李清照望湖一笑。笑容隨湖波蕩開去。 夏日的午後,庭陰遮蔽。二人對坐品香茶。鳥在鮮花之間扑騰穿梭。來了雷陣雨,二人起身,移至室內繼續交談。爐香裊裊,重現了少女、少婦時代的美好時光。李清照從牆上取下蒙塵的古琴,試著撥幾聲。張汝舟立於側後,咧嘴笑笑。笑聲與琴聲不大協調,李清照沒注意。 張汝舟無緣無故消失了好一陣。 仲夏時節,李清照每日倚樓慵望。夏風吹拂她彈性尚好的肌膚。雲鬢依舊。酥胸起伏。夢中出現了張汝舟…… 她喃喃念著東坡詞:夢中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台曲。又卻是、風敲竹。 這一天的擦黑有人敲門,李清照陡然來了心跳,也不問門外是誰,抖抖索索將門大開,一條人影竄進來:不是張汝舟是誰?這男人摟定她,貼緊她,憑她怎麼用力掙脫,卻掙不脫的。各自嘴里胡亂說著什麼。漸漸地,力與力使到一處了。 緊要關頭的李清照冷靜下來。她明確表示:張汝舟得明媒正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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