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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李清照一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3691 2018-03-18
中國古代,婦女地位低下。古代史書中男人的名字浩若繁星,而女人的名字寥若晨星。宋以前,女人很難留下她們的名字,比如李白、杜甫的夫人,我們只知姓氏。名女人如五代十國時蜀國的花蕊夫人,風流文采,芳名遠播,但她姓甚名誰、系何方人氏,卻罕有人知。人們寧願把目光停留於花蕊夫人。花蕊夫人與蜀主孟昶,是個令人滿意的詞組。如果指出花蕊夫人姓陳,青城人氏,人們會覺得莫名其妙:陳氏與孟昶,這誰跟誰呀? 《全唐詩》九百卷,女姓作者佔九卷。 《宋詩紀事》一百卷,女作者僅一卷。比例均為百分之一。明清一些詩詞選本,甚至不按年代排列,把女姓作者排在無名氏、妖魔鬼怪之後。 也許正鑑於此,鄭振鐸先生才充滿情緒色彩地說:“李清照是宋代最偉大的一位女詩人,也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一位女詩人!”

將“偉大”這樣的形容詞放到一位古代女性身上,似乎絕無僅有。 歷史的星空,儘管女人寥寥,但總算有一個李清照,光輝不讓鬚眉。文學史為她闢專節,“等級”僅次於李杜蘇辛,卻並非勉強提高婦女地位。如果李清照缺席,事情將很麻煩:把蔡文姬、薛濤或花蕊夫人提到一流作家的位置,難免湊份之嫌。 李清照填補了文學史的高端空缺。她是存了心與北宋士大夫文人一爭高下。意義還不僅於此:她的身影純粹是女性化的,不作男兒腔,不怪叫,不以性別模糊賣弄於人,不刻意裝扮成女權鬥士。她優美,優雅,風骨天成;雍容華貴而又滿目清新,向當世向後人,亮出她光彩照人的身姿。金人血淋淋的屠刀切下了北中國,也把李清照的命運攔腰砍成兩斷,她後期的作品沉痛、寂寥、淒慘。

幸福與苦難,分割了李清照的一生。此二者,都在李清照的作品中得到經典描畫。賴有她,我們才知道,一個宋代的女人是如何幸福的,又是如何被殘酷的命運之手反复摔打。 李清照是上帝賜給人間的尤物麼?上帝給她莫大的幸福,卻又在突然間,以折磨她的方式來成就她。 悲慘故事充滿虛構般的懸念…… 李清照十八歲嫁給丞相的兒子、金石學家趙明誠。這位品德高尚的貴族子弟,享譽南北的學者名流,在那個男權遮天的年代,破天荒成了妻子的陪襯。 李清照是山東濟南人,濟南當時叫歷城。父親李格非,是蘇軾門下的“後四學士”之一。蘇軾死於1101年,李清照生於1084年。不過她可能沒見過蘇軾。蘇軾晚年貶謫嶺南炎荒時,她尚在孩提時代。

李格非官至禮部員外郎,為人耿介。著述頗豐,因戰亂多散佚。有《洛陽名園記》傳世,詳細描繪西京洛陽的十九處名園,矛頭指向宋徽宗和蔡京。北宋末年,名公巨卿仿效昏君奸相,在汴梁、洛陽闢豪園無數,佔地二、三百畝的,通常只能算普通園子。李格非指出:“洛陽之盛衰,天下治亂之候矣。”後來金人入侵,洛陽所有的名園燒成焦土,應驗了李格非的預言。南宋士子每誦《洛陽名園記》,無不涕泗縱橫。 李格非又追慕魏晉“竹林七賢”之一的劉伶,其性情可見一斑。他的夫人王氏,亦係名門之後,《祖國名媛錄》稱她“工詞翰”。圍繞著李清照的家庭氛圍可想而知。富裕,寬鬆,書香襲人。她有姐弟數人。濟南、開封都有父親置的房子。童年她去過京城,盤桓有日,舟車往返。印像比較模糊,卻深埋在記憶中。她在華北名城濟南長大,從少女到少婦,度過了許多好時光。小詞云: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溪亭為宋代歷城名泉之一,靠近城西北的大明湖。濟南稱泉城,七十二泉天下知。又有佛教勝地千佛山、詩聖留連過的歷下亭。杜甫曾於歷下亭追隨北海太守李邕。這李邕系盛唐大名士,號稱書法第一,隨手一幅行草,王公富豪重金爭購。李邕左手收錢右手拋金,接濟四方寒士。所過之處,拜謁者摩肩接踵踏破門檻。不過他高看年輕的杜甫,歷下亭中設宴款待。後來的詩聖即席揮毫:“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 濟南讀書人,包括深閨中的名媛淑女,一代又一代,對歷下亭的光榮歷史津津樂道、如數家珍。李清照也不例外。她崇拜杜甫,嚮往李邕的風度。受父母親的影響,晉唐宋詩人,都被她收入眼簾。她對金石書畫的興趣當起於閨中。這貴族少女顯然與眾不同。上流社會的少女們,誰能像她這樣?修養那麼好,卻於青燈黃卷中透出一派天真。小令《浣溪紗》:

淡盪春光寒食天,王爐沈水裊殘煙,夢迴山枕隱花鈿。海燕未來人鬥草,江梅已過柳生棉,黃昏疏雨濕鞦韆。 淡盪:春光融和飽滿。山枕:枕作凹陷,兩端聳起如小山。花鈿:金花,頭上裝飾物。 上巳節(農曆三月三)沐浴著陽光踏青鬥草,唐時,長安洛陽杭州的婦人們中間普遍流行,宋代更是風糜全國。上元觀燈,上巳鬥草,成群結隊的女孩子,紛紛走出深閨與淺閨,來到原野上、溪水旁。鬥草又稱鬥百草,從清明節一直鬥到端午節。 《荊楚歲時記》:“五月五日,四民竝踏百草,有鬥百草之戲。” 鬥草的前提是熟悉各種各樣的野草。 1970年代,蜀中尚有這習俗,減了衣衫的姑娘們格外起勁,“疑怪昨宵春夢好,原是今朝鬥草贏,笑從雙臉生。”男孩兒則偶爾為之。野地裡色彩豐富,芳香四溢,蟲鳥之聲不絕,藍天透明,停雲幾朵。人與自然如情侶。一年四季分明。冬季,城裡也是遍地薄冰。哪有什麼暖冬。

北宋三百二十州,至少一千五百個大小城市。城鄉人口近一億。城市與鄉村大致和諧。有錢人讀書人,居於鄉下的很多。豪華莊園是尋常景觀。中原、江南、西蜀富庶,山東比較窮,但濟南是個例外。 濟南的仕宦人家,又是例外中的例外。 “黃昏疏雨濕鞦韆”,這畫面多舒服。看不夠。為何看不夠呢?因為句子濃縮,畫面指向更多的畫面。少女的身影在鞦韆架上,亦在幽篁洞窗迴廊間。小令《浣溪紗》: 莫許杯深琥珀濃,未成沉醉意先濃,疏鐘已應晚來風。瑞腦香消魂夢斷,闢寒金小髻鬟松,醒時空對燭花紅。 瑞腦:香名。唐開元、天寶年間波斯貢品,極珍貴,唐明皇僅賜楊貴妃十枚,“香氣徹十餘步。”闢寒金:亦唐朝貢品。 “昆明國貢嗽金鳥,形如雀而色黃,羽毛柔密,常吐金屑如粟,鑄之可以為器。此鳥畏霜雪,乃起小屋處之,謂之闢寒台。宮人爭以鳥吐之金,用飾釵佩,謂之闢寒金。故宮人相嘲曰:不服闢寒金,難得帝王心!”

這種能吐金屑的昆明闢寒鳥,早已絕種。 李清照寫她沒用過的富貴物,卻透出濃郁的富貴氣。普通的貴族少女,憧憬著楊貴妃的生活,再自然不過了。貴妃醉酒,宛如牡丹添新紅,美色欲滴。李清照也飲酒,對鏡暗比楊貴妃。她清瘦,勻稱。楊玉環則是“肥到楊妃肉亦佳。”有考證說,楊妃大約身高一米六五。李清照可能略高一些。闢寒金小,反襯她一頭云發。空對燭花紅,含蓄道出少女情竇初開。 古代所謂二八嬌娘,十六歲亭亭玉立了,十二、三歲已含苞欲放。三十歲稱半老徐娘。青春二十年。個體有差異,李清照屬於哪種類型呢?她的青春小令透露了哪些教科書上不便明言的消息? 名小詞: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丫環識得幾個字,能說海棠依舊,卻不能道綠肥紅瘦。李清照連問兩個知否,透出兩點消息:一是她練就了一顆詩心,看花木格外細膩;二是,美少女已盛開如海棠,盼著出閨,嫁給如意郎君。小令: 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人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襪剗猶剗襪,不穿鞋。李煜詞云:“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後花園裡打鞦韆,忽有客人來,李清照鞋也顧不得穿,和羞走,金釵溜,走到門邊卻又回頭,瞧那客人怎生模樣。並且掩飾慌亂與羞澀,低頭嗅那玉指間顫動的青梅。青梅本無味,少女心中有滋味。 這小詞耐人尋味。 少女時代的李清照,看來對異性相當敏感。若說尚不足為證,我們再看《蝶戀花》:

暖雨晴風初破凍,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酒意詩情誰與共?淚融殘粉花鈿重。乍試夾衫金縷縫,山枕斜欹,枕損釵頭鳳。獨抱濃愁無好夢,夜闌猶剪燈花弄。 李清照是個情慾熾烈的女子麼? 如果是,為何我們長期視而不見? 柳眼梅腮春心動。酒意,詩情,春心,三種可以燃燒的東西混為一團,然後逼出帶著身體特徵的急切追問:誰來與共? 是啊,良辰美景誰來與共? 沒人來。於是少女掉眼淚,“夜闌猶剪燈花弄。”床上翻來覆去的,想呀想呀,春心欲脹破,枕損釵頭鳳。 李清照對暮春初夏很敏感。季節撩撥她。 歷史的真相大約是這樣:李清照原本性早熟,情熾烈,而她讀的那些閒書,那些“艷科”作品,又使情慾得到強化。她的藝術天分使她能用語言給出異於一般女孩子的情狀。禮教給她張力,修養使她含蓄,她贏得了一個能讓宋代士大夫普遍認可的表達空間。

十六歲始提親,官紳子弟走馬燈似的,李清照一個都不滿意。父親安排她的婚事,但尊重她的意見。家裡很民主。濟南城的那些紈絝,李清照怎麼看也看不入眼。這怪誰呢?天生麗質難自棄哩。這少女拒絕了兩個自視甚高的豪門後生,滿城傳為新聞。她上街,後生老頭爭睹芳顏。有寫得幾句辭賦的,近距離驚艷,激動萬分揮毫:名門閨秀,傾城之貌,舉步街巷生輝,顧盼裡閭增色! 李清照芳名遠播,出門就招惹眼珠子話匣子,轉覺無聊,無聊透了。整整半年,她摁下四處瘋玩的勁頭,只於自家庭院戲耍,看書,撲蝶,打鞦韆,“珍重芳姿晝掩門。”家里人多著呢,大戶人家自成天地,過節時,上上下下近百口。雖不比那鐘鳴鼎食之家,卻也算歷城名宦之宅。李格非單憑蘇軾弟子的名號,便足以炫耀海內。朝廷一度禁東坡詩文,愈禁傳播愈烈:“士大夫不能誦坡詩,自覺氣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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