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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辛棄疾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8802 2018-03-18
鬱孤台下青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予,深山聞鷓鴣。 辛棄疾的這首《菩薩蠻》,古人評價說:“菩薩蠻如此大聲鏜鞳,未曾有也。”菩薩蠻是詞牌中的小令,通常是靈巧輕柔的抒情小調,到辛棄疾的手上,卻變得沉痛而激昂。鬱孤台在江西贛縣,臨江兀然孤聳,遠望如鬱鬱悲愴之巨人,故稱鬱孤台。建炎初年(1126),金兵入侵江西,隆裕太后倉皇奔贛州。百姓大逃亡,淚灑青江水。長安指淪陷的中原。 詞寫於1176年,中原淪陷半個世紀。辛棄疾時任提點江西刑獄,掌一路司法,兼節制軍隊。路,是宋代洲以上的行政區劃,類似現在的省。 鷓鴣是愁悶的象徵。民間形容鷓鴣的叫聲:行不得也哥哥!

鬱孤台就像辛棄疾。不知贛縣今猶存否?那是絕妙的天然雕塑。 辛棄疾武藝高強,謀略過人,卻長期受南宋朝廷的排斥,一身本領閒置。他出身於淪陷的山東,二十二歲就拉起兩千多人的隊伍,在敵後建立根據地,打擊侵略者。他的軍事論文《美芹十論》,顯示出對金作戰的非凡的戰略眼光。可惜一腔熱血化作東流水。 “忍將萬字平戎策,換作東家種樹書。” 辛棄疾和陸游一樣,都是悲劇性的人物,儘管他們的日子過得不錯。一邊是壯懷激烈,另一邊卻是賞心悅目的日常生活。宋人有這能力,把矛盾著的雙方統一起來。 這挺好的。但也不那麼容易。唐宋都是大時代,能夠產生海納百川波瀾壯闊的人物。 中國文學史上,辛棄疾的形象頗為獨特。總覺得他躍馬揮槍,漫山遍野旌旗在望。岳飛說:“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辛棄疾恰好是少白頭:人未老,白髮已蕭蕭。

鬱孤台。少白頭…… 是什麼樣的鬱悶愁苦,白了他的少年頭、成就了他的無數傑作? 唐詩李、杜為尊。宋詞蘇、辛稱雄。 我們回頭看歷史吧。 “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濟南城郊有個叫四鳳閘的地方,是辛棄疾的老家所在地。祖父辛贊,在偽縣衙做過縣官。這不用避諱。金人滅北宋,另立齊國,組建傀儡政府,劉豫做第二任傀儡皇帝。辛棄疾生於1140年,距北宋亡,已有十幾年。辛家未南遷,留在祖祖輩輩耕耘過的土地上過小日子。 金主完顏亮遷都燕京之後,在燕京也弄起了科舉考試。辛棄疾十八歲赴燕京考進士,未中。三年後再去,仍然落榜。顯然是祖父辛贊讓他去的。他的父親似乎無足輕重。漫長的童年、青少年期,祖父是怎樣教育他的,現已無考。有一點可以推測:不可能教辛棄疾認賊作父。辛家人口眾多,只求過日子。

當時中原和華北的許多血性漢人,借科舉或從軍,打入敵人的內部伺機而動。辛棄疾是否屬於這類漢人,也無考。 可考的史實是:辛棄疾再赴燕京應考的第二年,他就在濟南南面的山區,拉起隊伍同金兵幹起來了。這裡邊饒有深意。 從落榜到起義期間,有兩個背景:祖父辛贊去世;完顏亮發傾國之兵南侵,後方空虛,義軍蜂起。 很可能,辛棄疾早就有了抗金之心。兩度赴燕京,他仔細觀察地理打探敵情,後來都寫進了他的軍事論文。 拉隊伍的細節也丟失了。濟南的山區、平原,辛棄疾打了一年多的游擊。 為什麼細節會丟失呢?恐怕與南宋朝廷對北方“歸正”人員的審查制度有關。有些事,豪放的辛棄疾也終身不講。 當時山東境內,最大的一支義軍的首領名叫耿京。辛棄疾考慮到自己的隊伍勢單力薄,便去投靠耿京。兩軍會師,合成數万之眾,聲勢浩大,與中原義軍遙相呼應。辛棄疾在耿京手下任“掌書記”,掌管文書和帥印。

從1125年女真入侵中原以來,女真人肆意欺負漢人,大搞種族壓迫,讓文明人做他們的野蠻統治的奴隸:任意霸占漢人的土地和房子,逼漢人下地耕種,他們坐享其成。他們操漢人的祖墳,並以此為樂。他們搶東西,辱斯文,強姦婦女……其種種惡行,幾十年成常態,足以寫成書。而北方漢族多豪士,一旦有人拉起旗幟,登高一呼,響應的漢子少則百人,多達千人。農民放下鋤頭拿起刀槍。辛棄疾能在短時間聚集兩千餘人,原因在此。 遼闊的淪陷區,英雄起四方。 辛棄疾投靠耿京不久,卻發生了一件事。有個叫義端的花和尚,偷了耿京的帥印朝金兵的營寨跑去。這義端和尚也曾是小股義軍的首領,被辛棄疾拉到耿京帳下。花和尚吃不了山區的苦,暗通金兵,竊帥印連夜逃走。耿京大怒,拿辛棄疾問罪。辛棄疾向耿京立下了軍令狀:不追回帥印,甘願被處死!

辛棄疾帶了一哨人馬疾追義端,追到金兵營寨,殺退金軍猛將,生擒義端和尚。花和尚跪地求饒說:“辛大將軍,你面如青兕,你力大能拔山,將來定有大造化……你饒了我吧!” 辛棄疾不由分說,手起刀落,義端身首異處。 青兕是古代的一種猛獸。比老虎略小,奔勢如豹。 義端吐出的這個詞,向我們勾勒了辛棄疾二十多歲時的外貌。後來宋廷的官員在背後議論他,說他心如鐵石、“殺人如草芥”,不宜掌大權。這種議論在南方籍的官員中頗有市場。 卻也透露出北方漢子辛棄疾的英雄氣。 1161年金主完顏亮揮師南下,被他的部屬完顏雍殺死在揚州。完顏雍當上國主,因南侵受阻,後方不穩,不得已而北撤。這樣一來,中原、華北淪陷區的各路義軍都受到威脅。金人也學精了,對占據大小山頭的義軍搞綏靖政策:“在山者為盜賊,下山者為良民。”以此瓦解聚集起來的漢族農民軍。

金人威逼利誘,大棒加上胡蘿蔔。 不過,義軍也在想招。有文化有頭腦的人,這時候派上了大用場,“智多星”、“賽諸葛”,一時名頭響亮。山東耿京麾下,十來個核心人物中,唯有辛棄疾精通文墨。辛棄疾獻上一計:派人聯絡宋廷,讓義軍歸宋軍節制,義軍在山東能立足就立足,不能立時,則南下渡淮水歸宋。 此係兩全之策,耿京馬上就同意了。 計由辛棄疾出,聯絡宋廷的任務也落到他頭上。山寨的二號人物賈瑞同行,此人不識字,凡事聽辛棄疾的。他倆打點行,時間不長。 在信州他先後待了兩個地方:帶湖和瓢泉。都是他自己命名的。我們來看湧入他筆下的帶湖風光,《水調歌頭.盟鷗》: 帶湖吾甚愛,千丈翠奩開。先生杖履無事,一日走千迴。凡我同盟鷗鳥,今日既盟之後,往來莫相猜。白鷗在何處?嘗試與偕來。破青萍,排翠藻,立蒼苔。窺魚笑汝痴計,不解舉吾杯。廢沼荒丘疇昔,明月清風此夜,人世幾歡哀?東岸綠蔭少,楊柳更須栽。

一派欣欣向榮。 辛將軍此間的手邊書,主要是陶淵明,他提到陶淵明的次數比蘇東坡還多。 “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 從官場撲向青山綠水,乃是古代文人共同的姿態。最典型的就是陶淵明:“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乃瞻衡宇,載欣載奔。”這文化符號其大無比,或者說,這心理結構固若金湯。 “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 “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 淵明官小,一縣令而已。後世幾乎所有的有文化修養的官員都學他,連女詩人都向他看齊:李淸照的“易安”二字,取自陶詩“審容膝之易安”,溫馨的家庭氛圍連結著風光旖旎的田園。自然與人事有反差,而持久的反差形成持久的張力。這樣的心理結構,籠罩著古人、今人、後人。與它金鋼般的材質相比,時間會失掉份量,萬年不過一瞬間。

但有個前提:青山長在,綠水長流。 如果人事的喧囂與煩惱令人轉身時,撲向的卻是臭水溝、硬梆梆的水泥地,那可不妙。 人類學巨璧費孝通先生語重心長地告誡:鄉土中國應當成為城市中國的參照! 城市吃掉鄉村之日,就是文化死亡之時。 一味地在汽車和水泥之間,人山人海地攪著、欲著、狂著、無聊著,陶潛李白杜甫蘇東坡辛棄疾……將會離我們遠去,就像十幾年前還在我們頭頂上閃爍的許多星星。哦,就像記憶中的那些乾淨明亮而又歡快的河…… “為什麼我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們對土地愛得深沉。” 筆者寫這些,幾次淚眼模糊。這鬱積在心中的巨大的疼痛啊! 人與人、人與自然都和諧,我們才會有家園的感覺。 且看辛棄疾在帶湖的家,《清平樂》:“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裡蠻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鄉村日常景象,醇酒般迷人。明、清畫工,以此作畫無數。 還有更妙的《西江月.夜行沙湖道中》: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夜半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這兩首小詞我十幾歲就能背,時隔三十年,仍是一見便喜歡。描繪田園風光,沒有比這更好的東西了,王維顯然不及,即使淵明東坡,亦不過伯仲之間耳。七八個星招呼滿天繁星,兩三點雨喚來漫山細雨。詞中風物,連結著廣袤鄉村的一年四季,浸潤著雨雪風霜,跳躍著陽光月光。稻浪,麥浪,聲浪……哦,美到極致卻顯尋常,辛稼軒真是不一樣。 氣吞萬里如虎…… 清風夜半鳴蟬…… 真正的英雄哪有末路。官帽飛了,風景來了。或問景在何處?答曰:景在心間。

被慾望反复撥弄的人,走到哪兒都看見名利場。這也沒辦法:他已經被單純的物慾釘死在牆上。生命的可能性是由人的修養來決定的。生活的質量,首先是人的質量。別以為山間蓋別墅就有清風明月:風月自在時,人正無聊著。 而無聊會產生無聊的能量。這些年我們已經見得夠多。 事物的法則如此。是的,這非常殘酷:無聊的洶湧澎湃向我們顯示,活出一點境界是多麼艱難。 活向麻將桌的“死打爛纏”又是多麼容易:就那麼一點小小的癮頭,十年二十年地耗著。這是單一的物慾所形成的巨大而持久的遮蔽,文明史上罕見的“奇觀”。 回頭再看辛棄疾吧。也許他是一服藥。 《醜奴兒》,小序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體。” 千峰雲起,驟雨一霎兒價。更遠樹斜陽,風景怎生圖畫?青旗賣酒,山那畔別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無事過這一夏。 午醉醒時,松窗竹戶,萬千蕭灑。野鳥飛來,又是一般閒暇。卻怪白鷗,覷著人欲下未下。舊盟都在,新來莫是,別有說話? 辛幼安效李易安體,可見李清照在當時的影響力。 松窗竹戶萬千蕭灑,這裡有講究。以千萬形容蕭灑,並非詩人一時的心血來潮。融入野地談何容易。欠修養的人也愛清靜,但過不了幾天,他會對著風景打呵欠:風景不夠刺激。他會急急忙忙逃回嘈雜的人群中去,擔心松窗竹戶拖他的後腿。他有他的道理。 詩人卻是另外一種情形:他所有的感覺朝著茫茫野地細膩敞開,他傾聽自然的律動,而不是人世的躁動。儘管對後者他心中有數。他經歷過躁動,有太多的感慨,於是他才傾聽自然。他在紛繁的人事記憶中眺望清新的自然。牽掛人事有多深,進入野地就有多遠。執著於人生、理想,方能體察自然,“看見”自然。這話意味著:自然從來就不是自然本身,它是人生的倒影。詩人滯留於人事與自然的反差之中。他捕捉張力並帶入詞語。文人從官場轉身撲向山水,這綿延兩千年的“現象域”,大致如此吧?而這裡的勾畫只能是粗線條的。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這樣的畫面何以稱經典?蓋因它有效濃縮了人生意緒。你沒法稀釋它,更不能消費它。它永遠自足而矜持,像傳說中的高貴佳人。 佳人風情萬種,類似松窗竹戶萬千蕭灑。 辛棄疾在信州帶湖,親自造房子、栽樹,營造家園。一草一木也關情。選擇信州他是經過考慮的。信州治所上饒城,只在幾里外。城內多士族,辛棄疾得以形成交遊圈子。這很重要。房子蓋成了,得有朋友來欣賞,喝喝酒,談談天下事,看看綠樹紅花,數數停雲與飛鳥。上饒的官道,是杭州到南昌的必經之路。隔三差五,總有人來造訪稼軒。帶湖的家園,房子十幾間,佔地一百七十畝,其中有大片耕種的田地。他收租,也帶著三個兒子下地勞作。自號稼軒,包含了他的政治主張:“人生在勤,當以力田為先。”他是重農主義者,又來自華北,對南方城市的商業潮很不以為然,批評重商是“捨本逐末”。淮南的土地大面積荒廢,人們卻跑到城裡做生意,他對此憂心忡忡。 可他眼下不在位,難謀其政。 朋友來了他慷慨陳詞,他要說,借官場或學界的朋友發出他的聲音。有良知的知識分子一定是這樣:從屈原就一路說過來。沒人聽也要說。 有一條漢子名叫陳亮,早聞辛棄疾的大名,策馬數百里到信州來拜訪。此人的脾氣比辛棄疾還大:他的坐騎過不了一座石拱橋,“三躍而馬三卻”,於是大怒,揮劍砍下馬頭,氣沖衝大踏步朝辛棄疾的宅院走去,像個尋釁之徒。辛棄疾呢,一直在樓上觀望他,對他砍翻坐騎的動作大吃一驚,繼而讚賞不已,“逐訂交”。 這事富於傳奇色彩。宋人筆記多有記載。 想和辛棄疾做朋友的人多,能訂交的卻很少。 陳亮走進辛棄疾的家,兩條好漢痛飲劇談,縱論南北形勢,講了很多朝廷的不是。談到後半夜,暢快之極,各自納頭便睡。不過陳亮這人疑心重,開始懷疑辛棄疾了:“陳亮夜思稼軒沈重寡言,醒必思其誤,將殺我以滅口,遂盜其駿馬而逃。” 陳亮砍馬又盜馬,盜走的還是駿馬。 宋人筆記中的這段話,透露了一點辛棄疾“歸隱”之後的性格特徵:話不多,涉及朝政言語謹慎。他曾經吃過口無遮攔的虧。 陳亮初訪辛稼軒的傳奇故事還沒完,他逃走之後,“踰月,致稼軒書,假十萬緡以紓困,稼軒如數與之。” 陳亮盜走駿馬還寫信借錢,豈不是欺稼軒太甚、佔了便宜又佔便宜?其實剛好相反,他這舉動,讓辛棄疾讀出了古代豪傑的風範。遠的不說,就以李白為例,仗劍走天下,伸手要錢不紅臉。豪傑與豪傑,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當時辛棄疾有錢,豪爽。另有江西名士劉過,“疎豪好施,辛稼軒客之。” 辛棄疾的座上客,名士如雲,寫《容齋隨筆》的洪邁,理學泰斗朱熹,包括陳亮、劉過,全是南宋的一流人物。 原來,這砍馬盜馬又藉錢的陳亮,並非僅僅是條好漢,宋代思想史、文學史,他都佔有一席。他考進士落榜後,發誓不當官,卻一封接著一封給宋孝宗寫長信,力請遷都建康,勵志復仇。他的長信,和辛棄疾當年的十九篇軍事論文一樣,遞上去之後毫無反應。他傷心,憤怒,在臨安到處講朝廷的不是,有名有姓地痛斥小人,結果被人告發,坐了一百天的監獄,“幾死。”出獄不久,陳亮騎劣馬奔信州拜訪辛棄疾,暢談後卻爬起來就跑。他疑心重,原因是剛住過牢。 陳亮落筆填詞,激烈如稼軒:“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里羶腥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 南宋向金國稱臣,拱手割讓萬里河山,身在民間的陳亮視為奇恥大辱,幾十年奔走呼號、遊說。辛棄疾引他為知己,更無一絲躊躇。偷馬借錢算什麼呢? 讀書人佩劍行走,氣如奔雷,當時尋常得很,一代儒宗朱熹也能舞幾招。豪放詞頻出,不是偶然的。 辛棄疾是豪放派的領袖,帶動了一批詞人。而詞壇的名聲未必數他最大,尚有小他十來歲的薑白石與他爭雄。白石精通音樂書畫,布衣終身而文采風流冠絕,時人呼為“詞中之聖”。他的風格是婉約正宗,如著名的《踏莎行》:燕燕輕盈,鶯鶯輕語,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別後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浩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這兒閒筆寫姜夔,想說明兩點:一是白石的婉約詞確實好,由纏綿而邁入空靈,但辛詞之婉約因瀰漫了英雄氣,似乎更在白石之上;二是南宋詞人並未因國恥而寫下許多口號詩。文化不敵異族刀槍,但文化本身不敗,延續了唐宋文氣。華夏文化在國運衰落的時代仍然保持了足夠的自尊。換言之,漢民族的軟實力,金人的鐵蹄難動分毫。理學,史學,文學,金石學,書畫藝術……一座座文化的高峰輝映北宋。這耐人尋味。 糟糕的是皇權。搖擺不定的宋孝宗之後,來了一個患有精神病的宋光宗。光宗怕老婆,歷代皇帝居第一,史稱:是老婆李皇后把光宗嚇成了神經病,然後與她的武夫爹爹權傾朝野…… 南宋的英雄們,從岳飛到陸游,從辛棄疾到陳亮,只能是仰天長嘯、彈鋏悲歌。 江南嫵媚地,多少英雄遊走。走出激昂與辛酸。 姜白石吳文英不作英雄狀,卻照樣受推崇。這是一個時代的文化氣度使然,而氣度,來自士人們廣闊的文化視野。 國破文化在,文化穿越八百年,瀰漫於當下。 今日之文化,又面臨著什麼樣的威脅呢?對應人的淺表性生存的快餐文化,是個強勁而刁鑽的新型病毒嗎? 這個歷史性的課題,有待喚起具有歷史性的思考。 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文化的源、流,決不能中斷或急劇轉向。源遠方能流長。文化工業的邏輯臣服於資本的邏輯的越界擴張,對此,須高度警惕。 陳亮幾年後再訪辛棄疾,辛棄疾帶他去鉛山的瓢泉。陳亮在瓢泉住了十天。主客劇談如當年。本來有個三人會談的重大計劃,但朱熹因事未能赴約。朱熹在朝廷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布衣陳亮、退休名將辛棄疾,“帝王師”朱熹,三人聚會未成,引得士子們久久嘆息。 陳亮歸,辛棄疾依依不捨。 思念平生知己的佳作,當數辛詞《賀新郎》。詞前還破例寫了近二百字的長序。薩特有名言:男人之間的友誼以世界為背景。誠哉斯言。背景越廣闊,友誼越深長。有個經典畫面:劉備送徐庶,送了一程又一程。徐庶騎馬拐彎了,劉備用馬鞭指著淹沒了徐庶身影的小樹林說:恨不得砍光那些樹! 辛英雄送走陳英雄,惆悵五天不消。 把酒長亭說,看淵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何處飛來林間鶴?蹙踏松梢徽雪,要破帽多添華髮。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兩三雁,也蕭灑… 陳亮寄來和詞,辛棄疾“再用韻答之”:老大那堪說,似而今、元龍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笑富貴、千鈞如發…重進酒,換鳴瑟。事無兩樣人心別,問佢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正目斷、關河路絕。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豪壯詞令人辛酸。 《賀新郎》作於1188年,辛棄疾賦閒多年快五十歲了,又病著,白髮蕭蕭,英雄氣絲毫不減。 辛棄疾把陳亮比作三國時的陳登。陳登字元龍,名播四方的謀士兼義士,“捉放曹”即是陳登所為。曹操殺呂伯奢一家,陳登憤怒,改投呂布,後於白門樓死於曹操之手。 辛棄疾和陳亮,“臭味相投”。 英雄憐惜英雄。 辛棄疾隱於信州上饒之帶湖、鉛山之瓢泉,大名動海內。人稱管仲、韓信、張良、諸葛亮。 大英雄無用武之地。 十二世紀九十年代初,辛棄疾復起,輾轉任職於福建、浙東,為一路之最高軍政長官,歷時兩年,复遭臺諫圍攻,落職,回江西信州。賦閒又近十年。 烈士暮年,群山環抱著。 愁緒如山不可收拾:“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如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詩人已入化境。 居信州二十年,他一直在辦學,書院好幾處。辦學的動機不僅是掙錢。賦閒之初他並不缺錢。書院及兩處居所的宏大規模,令人猜想他可能有養士、招徠豪傑的念頭。對陳亮出手豪爽,是否透出了一點消息?上饒帶湖距鉛山瓢泉百里之遙,辛棄疾拖著病體奔走各書院,長年不辭辛勞。有《清平樂》為證,其小序云:“獨宿博山王氏庵。” 繞床飢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吹急雨,破紙窗前自語。 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蒼顏華髮。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今日鉛山瓢泉,巨鬆成林,風景獨好。縣志記載,巨鬆多為辛棄疾當年親手所栽。 抗金的英雄,最終成為我們的文化英雄。他迸發的豪氣,他描繪的鄉村,他眷戀的佳人,他懷念的友人,他喝過的酒讀過的書彈過的琴,經由他那巨筆,淋漓盡致地呈現給我們。 向辛棄疾致敬! 眼下的江西省生態環境之好,舉世矚目。江西是陶淵明的故鄉,辛棄疾的第二故鄉。這難道僅僅是巧合嗎? 1207年9月10日,辛棄疾長眠於鉛山地下。距今剛好八百年。 讓我們誦讀他的代表作《永遇樂》:“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稼軒詞》今存詞六百多首,而一般名家宋詞選本,選辛棄疾詞均在四十首以上,超過蘇東坡。東坡詞今存三百多首,若以入選比例看,也差不多。宋詞蘇辛並稱,而誰更出色,自南宋以來學人們就爭論不休。爭論無結果,卻有個好處:把蘇辛放在一塊兒加以打量、琢磨。兩位詞壇大家,東坡之大與稼軒之大,區別得以向後世彰顯。讀者若有興趣,不妨細看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宋詞三百首箋注》。 稼軒專攻詞。東坡主攻詩賦文,填詞系餘力為之。 況周頤雲:“東坡、稼軒其秀在骨。其厚在神。” 《四庫全書提要》雲:“棄疾詞慷慨縱橫,有不可一世之概。” 不可一世,這評價可謂精當。詞壇霸主,當然有霸氣。 《詞學集成》雲:“稼軒仙才,亦霸才也。”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雲:“辛稼軒,詞中之龍矣。氣魄極雄大,意境卻極沉鬱。不善學之,流入叫囂一派。” 叫囂一派,大概專寫口號詩吧? 辛棄疾的傳世佳作,大致可分三類:1.英雄氣;2.鄉村語;3.兒女情。 學者也指出他用典多的毛病,稱為“掉書袋”。他還在詞中議論橫生。 平時沉默寡言,下筆滔滔不絕。 我讀辛稼軒,最鮮明的印像是:白髮,多病,血氣奔湧。 辛詞的霸氣從何而來?他的豪放與東坡的豪放有何區別? 簡單的回答是:文氣攙入了武氣。 這是中國文學史上的新鮮事。 魏武揮鞭,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矣,但曹操更多的是武人、是帝王的形象。將軍而兼一代詞宗,唯有辛棄疾。二者交融,形像如此鮮明,唐朝的邊塞詩人也是相形見拙。 蘇東坡的豪放,是和平環境下人生的百般磨礪所致;辛棄疾的豪放,是戰爭年代、國家分裂帶給人的巨大創痛所催生。 東坡,稼軒,各有各的大境界。有此二人在,宋詞不讓唐詩。 辛稼軒脾氣亦大,為政,行事,填詞,以至日常待人接物,都給人留下雷厲風行、大刀闊斧的感覺。北人南人有異,皇室又偏安江左,醉生夢死,連年打壓英雄氣。辛棄疾不討人喜歡,乃是勢所必然。他幾次受臺諫圍攻,中年以後長居信州,不得已而“沈重寡言。”鬱悶,喝酒,鬚眉皆白。生命力近乎本能地轉向山水田園。 白髮蕭蕭,多病而激昂。辛棄疾的外表,大致是這樣吧。 內在的形象訴諸各呈風貌的稼軒詞。兒女情,鄉村語,俱是大家風範,“工夫深處卻平夷。”。所謂一代詞宗,可不是浪得虛名。 沖天豪氣,文化底氣,合力鑄造辛棄疾。 理想與現實的尖銳矛盾,使他的精神逼近屈原:“千古離騷文字,芳至今猶未歇!” 回想他在江西撲滅茶商軍、湖南創立飛虎軍的那些大動作,其行事突兀,不拘常規,透出令常人色變的氣魄。落筆填詞,風格相似,從題材到手法,從書袋到俚語、流行語,一切為我所用,揮灑自如,霸氣十足。 《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兜鍪指軍人的頭盔。 2007.11.6.改於眉山之忘言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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