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品中國文人

第52章 陸游七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4348 2018-03-18
貴族究竟是貴族,看人才直接了當,目光清澈。 想想俄國的托爾斯泰,英國的羅素…… 《宋史.陸游傳》雲:“陸游與范成大以文字交,不拘禮法。”可見陸游在成都的放浪,燕飲無度,攜青春少女招搖過市,和頂頭上司范成大的縱容分不開。兩個大詩人,陸游名頭更響,連宋孝宗都稱他“小李白”。小李白在成都這樣的繁華地,不放浪行嗎? 然而,放出問題了。 眼看要去嘉州做正式的“市長”,卻突然接到朝廷的處分通知:陸游“燕飲頹放”,不得出任嘉州知州,改任“提舉台州桐柏崇道觀”。 按宋制,提舉某道觀,等於領幹俸。台州他不用去的。 這事對陸游打擊不小。他寫詩說:“罪大初聞收郡印,恩寬俄許領家山。” 從此自號陸放翁。別人也這麼叫他。

他與北宋柳永成了同路人。一個是“奉旨填詞柳三變”,一個是“拜賜頭銜號放翁”。 但是,果真如此麼?誰知陸游的內心痛苦? 從南鄭的雄壯到成都的頹放,這中間有內在聯繫的。 范成大升官去了臨安。陸游在四川又待了兩年,漫遊川東川西川南,卜居的念頭猶在。成都,嘉州,眉州,皆在考慮的範圍之內。頹放如故。 “老夫五十猶豪縱,錦城一覺繁華夢。” 去哪兒都帶著鮮花般的少女楊氏。兩鬢斑白與青春容貌儼然絕配。夫人對他實行“不干預政策”。囊中也不算羞澀,官場朋友多,饋贈是常事。當年李白就是這樣。 一般人到這境地,會消磨意志,慢慢地、不知不覺地趨於肉體化。陸游卻不。無物能夠消磨他。入蜀一晃七八年,內心絲毫不變。這“不變”是值得研究的。

放浪形骸之時,頭腦始終清醒。 何以如此?文化是最大的支撐。 中國傳統文化,柔性的力量源遠流長。 且看陸游是如何頭腦清醒的:丈夫不虛生世間,本意滅虜收河山。豈知蹭蹬不稱意,八年梁益凋朱顏… 眼下是十月中旬小陽春,我看電視新聞,看見“軟實力”這樣的列入治國方略的關鍵詞,真是感到由衷的欣慰。咱們的民族,多麼需要這樣的智慧啊。 陸游在任何狀態下,愛國的意志堅不可摧。 著名的《金錯刀行》作於此時。 黃金錯刀白玉裝,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獨立顧八荒。京華結交盡奇士,意氣相期共生死。千年史冊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爾來從軍天漢濱,南山曉雪玉嶙峋。嗚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

繁華蜀地的陸游,有個慣常動作:展開他小心保存的大散關軍事地圖,直看得銳眼昏花、雄雞唱曉。睡裡夢裡,陸將軍橫掃金兵如卷席…… 一紙詔令下,陸游別四川。 他已經五十幾歲了,孝宗處分他、放他兩年之後又重用他,讓他提舉福建常平茶鹽公事。經濟工作他並不陌生。舉家向南,離開陸游心目中的第二故鄉。出三峽,過荊襄,他潑墨寫詩:“無窮江水與天接,不斷海風吹月來。” 筆底豪氣,不是枉稱小李白吧? 此後若干年,輾轉福建、江西、湖南做官。孝宗不止一次單獨召見他,聽他談軍事,談內政。調他到中央工作,官至禮部郎中,朝廷四品大員。范成大、週必大先後做丞相,他們都是陸游的老朋友。當然,朝延向來複雜,陸游亦沮喪,亦沉浮。唯一不變的,是收拾舊山河的岳飛式的雄心。朝廷稍有北伐的動靜,他就激動不已,徹夜捧讀兵書。

六十二歲他刪詩。四十二歲前所作的一萬八千首詩,刪下來只有九百首。可見他對藝術是如何的苛刻。 這可敬的老人啊,活得多麼較真! 宋高宗趙構死在了德壽宮,陸游堅定地沉默著,不寫一個字。後來孝宗駕崩,他寫下三首悼念的詞作。 這些細微處,見證了陸游的大品行。 孝宗退位,光宗登台。這人竟然是懼內的典範:老婆原是太尉的女兒,父女凶悍,光宗被嚇成了精神分裂…… 南宋小朝廷,離北方故土是越來越遙遠了。 陸游從六十五歲到八十五歲,長居紹興二十年。 家在鑑湖北岸。西山村又在望了。 “小園煙草接鄰家,桑柘陰陰一徑斜。臥讀陶詩未終卷,又乘微雨去鋤瓜。” 陸游下地干農活,一點不勉強。 偉大的托爾斯泰,不是在他的農莊里連月割秋草、從早晨割到黃昏嗎?

陸游領點退休金,收點田租,經濟狀況比托翁差遠了。 “歷盡危機歌盡狂,殘年唯有付耕桑。春秋天氣朝朝變,蠶月人家處處忙。” 田野上村落間,淵明、東坡、岑參的身影時隱時現。 老人放下農具歇息時,有個習慣性的動作:向北凝望。 北方的人民,仍在侵略者的鐵蹄之下,日夜盼著王師北伐:“遺民淚盡胡塵裡,南望王師又一年。” 陸游過了七十壽辰,朝著八十慢慢走了。 這些年吶,老人在鄉下硬朗著呢。他栽桑,養蠶,種菜,種藥材,種胡麻,釀酒,做醬……年年樂此不疲。騎驢背藥箱走村串戶,看病不收錢,吃頓飯而已。當年那位老東坡,貶黃州貶惠州,不也是這麼幹的嗎?陸游說:“活人豈吾能?要有此意存。”尋常話語,擲地有聲。

家中萬卷藏書,不乏醫書。 他醫術本不錯,醫德更高尚。 今日中醫西醫,應向東坡、陸游的醫德看齊。 五首《山村經行因施藥》,其一云:“驢肩每帶藥囊行,村巷歡欣夾道迎。共說向來曾活我,生兒多以陸為名。”陸游寫此詩,剛好八十歲。看來他救活的人不少,鄉親們讓新生兒跟著他姓陸。 老人每天手不釋卷。有朋友描述他的“書巢”: 陸務觀作書巢以自處,飲食起居,疾疴呻吟,未嘗不與書俱。每至欲起,書環圍左右,至不得行。引客觀之,客不能入;既入不能出。相與大笑… 其實還有個細節:陸游在書巢中邊看書邊吃松粉。 相與大笑挺好。要保持笑的能力!一生幽默。 陸游的書齋叫“老學庵”。 今人讀書講短期實用,四川話叫吹糠見米,書面語稱立竿見影。這功利心態不大好吧?若長此以往,國民素質將難以收拾。陸游之為陸游,是八十多年一步一個腳印。生存不避艱辛,方有深沉的快樂前來照面。而一味的急功近利東張西望,嚴格對應動物似的淺表性生存。

這是鐵律。 陸游撰寫《南唐書》,史學價值世所公認。接著續寫《老學庵筆記》,記錄七十年所見所聞所思…… 他曾捲入一場為權傾天下的韓侂冑寫《南園記》的輿論風波,甚至有人指責他趨炎附勢晚節不保。這議論顯然偏頗。當時就有許多人為陸游申辯。韓是主戰派,陸游一直和他關係不錯。韓立新園,請陸游作記,陸游一揮而就,事情就這麼簡單。即使陸游暮年為一大堆儿孫做點人事鋪墊,何嘗不在情理中? 有個重要細節:辛棄疾做浙東宣撫使,兼知紹興府,多次探望陸游,相談甚洽。辛棄疾不忍見老人居所簡陋破舊,幾次提出為老人重修宅院。陸游拒絕了。陋室如舊。 陸游很少去紹興城了。並非走不動。 唐琬。沈園。 唐琬才叫美人呢。六十年亭亭玉立。八百年婉轉動人。

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複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陸游留給我們的,是懷念戀人的千古絕唱。 臨終絕筆,揮向他的中原。 《示兒》: “人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望告乃翁。” 兩個陸游合而為一:眷戀唐琬的陸游,懷念北國的陸游。 中國歷史,中國文學史,陸游的身影格外清晰,為什麼?因為他愛國。從漢朝起,漢民族遭異族侵略的悲劇就一再重演,民族英雄受推崇,陸游的身影在其中。他的詩篇,對後世有巨大而持久的精神感召力。頭號愛國詩人,非陸游莫屬。而我們已經知道,陸游的愛國情懷很純粹,並無一絲造作的成分。童年的經歷非常關鍵,他家裡穿梭著那麼多搥胸頓足的仁人誌士,愛國,深入了他的骨髓。南宋其他大詩人,如曾幾、楊萬里、范成大,也愛國、恨侵略者,卻不似陸游如此的投入。愛恨交織成就了陸游。兩種恨:恨敵人,恨奸臣。

他十七歲那一年,岳飛死;二十九歲,臨安殿試被秦檜黜落。 還有一種大恨:唐琬因他的《釵頭鳳》而香消玉殞。 所有這些愛與恨,鑄造了我們的偉大詩人。 他活得認真。這才叫劍膽琴心。如此深切地眷戀著故國與亡妻,不是偶然的。他是點點滴滴走完了漫長的人生旅程,堪稱“深度生存”的典範。 讀陸游,當能醫治眼下司空見慣的嘻皮笑臉吧? 紹興這地方,頗為奇特,謝安、王羲之、陸游、徐渭、魯迅、蔡元培、“鑑湖女俠”秋瑾,都是紹興人。周恩來的祖居也在紹興。今日紹興文物古蹟之多,全國的地級市中高居第一。山光水色,煙柳畫橋,文氣俠氣,同時滋養著紹興兒女。陸游待在紹興長達半個世紀,將文采風流與俠骨柔腸推向巔峰。 筆者於三月的細雨中徘徊沈園時,對這偉人、巨人輩出的地方想了很久。

鑑湖波光粼粼,閃爍著陸游清瘦剛勁的身影。 有個問號凌空擲下:陸游對北宋的懷念,是否因“文化記憶”而得到強化? 北宋是中國文化的全盛時代。皇室的百年倡導,印刷術的流行,士子們的文化自覺,使諸子百家、漢晉唐詩文書畫,均“顯現”於北宋,並催生若干大師級人物。這樣的國家,卻敗給只知騎射的女真氏族。人民受難,文化受辱。陸家世代讀書人,藏書之豐稱於士林,文化記憶豐厚而清晰。陸游的失國之痛,必定含有文明敗給野蠻的奇恥大辱。晚年撰寫《南唐書》,其逼近李煜的蒼涼心境可知。這種“文化的疼痛”,不獨表現在陸游身上,南宋其他士子亦然。 疼痛催人奮進。南宋文化再起高峰,映照北宋。 侵略者的大刀能毀滅城池,卻無力削平文化的峰巒。 刀槍殺不死詩歌。 憑藉這個思路,我們或能理解:為什麼南宋的文化會呈現出洋洋大觀的局面。 北宋南宋,文脈貫通。 南宋詩人滿腔憤怒,卻不寫口號詩。詩歌,詩意,自足而又自尊。 以此反觀備受今日學者們責備的“江西詩派”,當能增幾分敬意吧?國難當頭,但詩人們該干啥還乾啥,潛心探索藝術規律。江西派的老祖宗黃庭堅有“祖訓”:余嘗為諸弟子言,士生於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或問不俗之狀,余曰:難言也。視其平居無以異於俗人,臨大節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 黃庭堅這段話,意味深長。臨大節而不可奪,方為不俗之人。國破文化在,詩心不可摧。 楊萬里擅長山水詩,體察自然界非常細膩,以至姜夔對他開玩笑說:“處處山川怕見君。”姜夔自己,則善於寫幽思,狀落寞,抒羈旅情愁,練字及音韻功夫影響當時、帶動後世。蘇州人范成大,做著高官而詩語清新。他帥蜀時,還為陸游營造了很好的創作環境。 陸游早年受江西詩派的嚴格訓練,“親從夜半得玄機”,對他日後成長為大詩人,干係非小。 陸游的七律相當出色,我們再來欣賞兩首名篇。 《臨安春雨初霽》:“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矮紙斜行閒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詩作於1186年,陸游六十一歲,尚騎馬獨往杭州,復返回紹興,過了清明節,再奔仕途,赴嚴州任。這首詩,帶出他為官三十年、足行十萬里的身影。 《種蔬》:“老去老去尚何言,除卻翻書即灌園。處處移蔬乘小雨,時時拾礫繞頹園。江鄉地暖根常茂,旱歲蟲生葉未繁。四壁愈空冬祭近,更催稚子牧雞豚。” 詩作於1195年,陸游七十歲。首句發感慨:老啦老啦,尚有何言?一輩子說過那麼多,想過那麼多……此間沉默。要么呆在書巢裡,要么扛了鋤頭向田園。後面幾聯詩語平談,深得淵明韻致。 這平淡,卻凸顯了詩人所有的慷慨激昂——陸放翁的這一生啊,多少光榮與夢想、狂放與落寞、歡樂與辛酸。最後,時間收盡一切:跌宕起伏的一生,化為稚子秋末牧雞豚。 2007.11.5.二稿於眉山之忘言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