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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陸游六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3653 2018-03-18
然而朝廷遲遲不下命令。王炎不斷派人,十萬火急奔臨安。宋孝宗的指示含糊其辭。兆頭不妙。王炎對屬下盡量不動聲色,包括對陸游這樣的高級參謀。王炎的作戰部署,已經秘密深入到敵軍營壘,一旦開戰,幾個據守要塞的金軍將領將反水,配合宋軍直取長安。 除了深憂朝廷內幕的王炎,沒人相信這仗打不起來。 西線無戰事。大軍消耗著糧食,所幸這一年關中豐收。 營妓們婀娜多姿的身影出現在軍營中,卻只有將軍們、高級幕僚們能享受。中下級軍官飽飽眼福而已。普通士卒翹首而望,嘖嘖嘴,拍拍腿。天寒地凍的,將軍的營帳軟玉溫香…… 陸游住南鄭城內的宣撫司,他接觸的營妓,都是花中選花,色藝雙絕。恰好城外有座高興亭,將軍、幕僚,沒事兒就去高興。漂亮的營妓們各呈姿態,擊筑吹簫彈琵琶,秋波橫流。陸游半醉,揮筆寫《秋波媚》:

秋到邊城角聲哀,烽火照高台。悲歌擊筑,憑高酹酒,此興優哉。多情誰似南山月,特地暮雲開。灞橋煙柳,曲江池館,應待人來。 姑娘們一遍遍地唱著,哭著,笑著。 月落星稀,一個成都姑娘和陸游漫步於高興亭下。 四川盆地雲遮霧罩,姑姑們向來水靈。 多情營妓亦悲歌。慷慨壯士解風情。 這特殊環境中的男歡女愛,該是另有滋味吧?可惜陸游不留詩篇。岑參、高適、岳飛也不留。 陸游從夔州到南鄭已是第二個秋天了,烽煙不起,內心焦灼。南宋三個進軍的好時機:紹興十年岳飛挺進汴京,紹興三十二年完顏雍倉皇北撤,乾道八年(1172)王炎部署西線戰役,莫非全都泡湯、歷史的悲劇一再重演? “良時恐作他年恨,大散關頭又一年。”

陸游這兩句詩,把他的心跡寫得明明白白。 軟玉溫香,怎比得金戈鐵馬! 揮劍的手,無奈伸向床頭…… 有一位當代著名學者,將陸游待在南鄭的時光稱為生活的高潮期。這高潮,卻是挾帶了因不能殺敵而鬱積起來的能量。 於是有了殺虎的壯舉。武松打虎可能是傳說,陸游殺虎可不含糊。大散關一帶多虎患,“道邊新食人,膏血染草棘。”陸游常帶士卒進山打獵,這一年的初冬踏雪入林,碰上了那隻食人猛虎。他後來回憶說: 我時在幕府,往來無朝喜。夜宿沔陽驛,朝飯長木鋪。雪中痛飲百榼空,蹴踏山林伐狐免。眈眈北山虎,食人不知數。孤兒寡婦仇不報,日落風生行旅懼。我聞投袂起,大呼聞百步,奮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蒼崖血如注!從騎三十皆秦人,面青氣奪空相顧…

秦地士卒,素有勇猛之名。三十名士卒都是身強力壯,陡然見猛虎,卻嚇癱了,倒是年近半百的陸游挺戈而上。虎作人立,咆哮著,巨大的前爪撲他,咽喉部卻被鋒利的鋼戈刺破,虎血噴射。 虎嘯時,陸游也吼。惡戰不多時,虎死,人居然活著。 這可不是一首記夢詩。秦卒緩過神來,個個像做了一場惡夢。那一頓虎肉吃得!全軍沸騰了,孤兒寡婦攜壺漿,拜謝陸游大英雄。 狂歡之後悲從中來。英雄只能獵虎豹,不能收拾舊山河。 此時此刻,陸游的心格外靠近岳武穆。 打虎這件事,他後來在詩中反复提及。卻向我們顯現:他不能臨陣殺敵的悲愴心境。 王炎突然被朝廷調走了,幕府星散。陸游外出視察軍情半個多月,回南鄭城宣撫司,看見同僚們正板著臉收拾文件。

王炎倚樹一言不發,只仰天長嘆。他升官了,主持樞密院,相當於國防部長。可他心裡清楚,樞密使的位置,不過是為他安排退休的一個體面的中轉站。 從史料看,這事可能不怪宋孝宗,因為他同時在策畫著東線進軍。皇帝身後有太上皇。老賊不死,敵人平安。 陸游調任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 英雄受命離開前線,到天府之國去了。 事實上,前線已不復存在。東、西兩線無戰事。 所有這些故事,發生在十二世紀七十年代。 陸游騎驢過劍門關,迎著蜀地的牛毛細雨。劍門七十二峰,峰峰向北,地質結構非常奇特。我在劍閣喝茶時偏遇暮春小雨,滿腦子陸游當年迤邐入關的形象:不知陸游的南鄭時光,焉知詩翁向劍門?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來,細雨騎驢入劍門。”

英雄氣化入詩酒人生。 渭水岐山不出兵,卻攜琴劍錦官城… 此後三十多年,陸游對此耿耿於懷。 成都太舒服了。范成大後來做了地方長官,陸游又是閑職高官,詩人與詩人,藝術、生活都富於異乎尋常的想像力。酒肆歌台日復一日。南鄭時,陸游身在戰爭和女人之間,戰爭終於未發動,而女人早已投怀。在成都斷斷續續的數年間,則是醇酒美婦鮮花。 夢向何處醒?邊城號角聲。 陸游“娛樂”之餘,常常淚流滿面。 “逆胡未滅心未平,孤劍床頭鏗有聲!” 陸游的詩歌藝術像個大磁石,吸附若干元素:愛國愛酒愛女人,缺一不可。包括純粹的、自然意義上的山山水水。 詩人乃是混成物。單一的材質難成大氣候。 換句話說,詩人身處異質性的東西所形成的張力之間。

甚至可以這麼說:詩人就是張力本身。 陸游一度成都去了嘉州(樂山),“攝知嘉州”,等於代理市長,幹得好去掉代理二字。他築堤,修岷江浮橋,搞閱兵式。公務井井有條,生活韻味兒十足。嘉州、眉州(眉山)這一帶,有多少前輩大師的英靈啊:岑參做過嘉州太守,人稱岑嘉州;黃庭堅做過眉州青神縣尉;而蘇東坡的老家眉山近在咫尺。陸游對東坡,可謂崇拜得五體投地,他騎驢負劍,晃晃悠悠奔眉山而去,踏入桃花源般的眉山境,處處感到靈氣襲人,不禁在驢背上驚呼: “孕奇蓄秀當此地,鬱然千載詩書城!” 盤桓眉山多日,陸游又結識了民間的奇人師伯渾。此人談兵談儒議天論地,滔滔如岷江之水。陸游受點撥茅塞頓開,斂衽再拜,呼師伯渾為“天下偉人”。

曾受毛澤東高度讚賞的南宋名相虞允文,也是眉山市仁壽縣人。 “鬱然千載詩書城”,陸游可不是隨便一說。過了很多年,他還在夢中重遊眉山,叩訪三蘇故里之披風榭。他對成都,並無類似讚歎。益州類似揚州,以繁華揚名天下。江南卻有兵亂之憂,蜀中受益於秦嶺豎起的天然屏障。 杜甫形容成都:“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陸游描繪成都:“繁華行樂地,芳潤養花天。” 他又調回成都了。可惜凌雲山的大佛沒看夠,登峨眉山尋李白遺踪的計劃也暫且擱下。 三月的成都真是花團錦簇,陸游走馬看花也看不過來。名花須得好詩配,十首《花時遊遍諸家園》,全城市民吟誦,歌女們譜成曲子爭相傳唱。 為愛名花抵死狂,只愁風日損紅芳。綠章夜奏通明殿,

乞借春陰護海棠。 名花除了好詩配,還有別的能換喻嗎?有的,有的,比成都的所有名花更嬌豔的,是成都的女子。 “芳潤養花天”,這是說,盆地溫潤的氣候最能滋養女兒容顏。皮膚細,嗓音媚,五官俏,身材好,修養也不錯。卓文君,薛濤,王弗,花蕊夫人,成都女孩子向來是視為偶像的。這個永遠時尚的城市,至今漂亮女子多:街頭一站,眼花繚亂。 陸游如此愛生活,不愛佳麗才怪。 美國人海明威先生講過:世間萬物,沒有任何東西的美能與女人的美相提並論。 “風掠春衫驚小冷,酒潮玉顏見微赬。” 微赬:紅而潤。 陸游這兩句詩,值得玩味。 陸游討女人喜歡,除性格、才華、外形諸因素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欣賞女性的目光格外細膩。這倒跟他的視力好關係不大。他是用心去瞧,猶如蘇軾看王弗,蘇東坡看王朝雲。細膩的目光好比春風拂過,鮮花才成其為鮮花,即使容貌尋常也動人。這是心靈的邏輯。而慾望的邏輯,乃是大手大腳囫圇吞棗,像豬八戒吃人參果,一口就下去了,美味全無。

今天處對像明天上床……時下兩性的局面,丟失了多少細節! 其實不划算。人之為人,重在過程。 筆者曾寫長篇小說,試圖用百萬言的篇幅,拓展兩性間模糊的、詩意的空間,以抵禦大面積的“一眼看穿”和囫圇吞棗。小說的背景,放在我熟悉的成都和眉山。 十二世紀七十年代後期,陸游和成都的一位漂亮女孩兒好上了。女孩兒姓楊,能寫詩,會丹青,歌也唱得好。楊氏身份不詳,可能是個小家碧玉。陸游納她為妾,後來帶她離開四川。紹興大才子帶走了成都美女。楊氏生一女,取名閏娘,小名女女,未滿一周歲,卻死在陸游的嚴州太守任上。陸游痛失女女,大慟,令人聯想東坡哭他也是未滿周歲便夭折的遁兒…… 此間在成都,五十多歲的陸游和楊氏女孩兒,難以形諸筆墨的如膠似漆。他動了安家成都的念頭。

四川境內他多處為官。總是轉一圈又回到成都。 川西壩子太迷人,落腳要生根。 有一次他去了青城山丈人觀,拜訪九十多歲的上官道人,驚奇地發現老人住在樹上,翹著二郎腿曬太陽。老人只吃松粉,衝鳥說話,對猿長嘯,卻拒絕與人交談,“但粲然一笑耳。”古人用詞考究,粲然,表明九十老道尚有一口好牙。 更奇的是,上官道人一見陸游便開口講話,並且把養生與護國有機聯繫在一起,妙語奇語尋常語,惹得小鳥也傾聽。 陸游爬上松樹,體驗上官道人的“巢居”。日後他在山陰的書房就叫“書巢”。 陸游下山時,帶走了老人送他的幾包松粉。不過老人叮囑:養生,滋補,須與環境諧調。鬧市吃松粉,不如吃麵粉。 上官道人和陸游揖別時,意味深長地吐出一句:你家在山陰…… 陸游從青城道山打馬回成都,回到燈紅酒綠。銷魂處,眼前卻浮現了老道人的鶴髮童顏。范成大笑著對他說:“務觀啊,別忘了眉山蘇軾語,性乃伐性之斧。”陸游笑答:“致能啊,你也別忘了,還有個眉州人、鼎鼎大名的彭祖,號稱古今壽命第一,活了八百多歲。彭祖四大養生術,房中術居第二。” 兩個大男人,相視大笑。 范成大字致能,時任四川制置使,後擢副丞相。他是南宋四大詩人之一,出身老貴族家庭,對人相當寬容。宋史稱,他是“凡人才可用者,悉致幕下,用所長,不拘小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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