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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李清照二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3664 2018-03-18
父親大名士,女兒百媚身。於是驚動了一個叫趙挺之的官場紅人、金石名人。這趙家有個公子,生得眉清目秀也罷了,更要緊的是,媒人這般描繪:趙公子自幼浸潤於金石書畫,深得古物之靈氣,行動得體,懂溫柔諳風情。總之,好處說不完。 李清照眼放光,紅了俏臉兒急問:趙公子他叫…… 媒婆一拍胖腿:趙明誠! 李清照呼吸急促了。她聽說過這位趙明誠。閨中女兒扎堆時,趙明誠三個字在紅唇玉齒間傳遞、咀嚼、吞下去。 媒婆笑問李格非,李格非笑看女兒。 李清照和羞走…… 十八歲,李清照終於出閨成大禮。折了名花在手的趙明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男子呢? 趙明誠大李清照三、四歲。其父趙挺之與蔡京交厚,官運亨通,後至尚書右僕射。尚書左僕射即是權傾朝野的蔡京。蔡京既是弄權高手,又是大書家。趙挺之收集金石書畫,包括徽宗、蔡京的作品,藏品之豐,百官羨慕。蘇東坡之後,海內文壇黃庭堅稱大,他參觀趙挺之的書齋,“觀古書法甚富”,驚嘆不已。黃庭堅也是大書家。

趙明誠的家庭環境,類似李清照。這條山東諸城漢子,血液裡透著翰墨氣。其《金石錄自敘》雲:“餘自少小,喜從當時學士、大夫訪問前代金石刻詞。” 金指有銘文或圖案的前代金屬器皿。石指石碑。收集金石,主要是收集拓片。金石學由北宋歐陽修所創,歐陽自號“六一居士”,其中就有“集古一千卷”。 李清照嫁給趙明誠,顯然很滿意。出嫁那天的過程今無考,從盛大的婚禮到洞房花燭夜,李清照不留一字,讓後世的好事者們去揣摩。 婚禮是在汴京舉行的。 婚後的李清照移居東京,很快變成了金石書畫的愛好者。 婦從夫。社會風尚如此,李清照不能例外。何況她的少女時代,積下了那麼多的春心。她巴不得早日出嫁呢。 宋代理學盛行,先有二程,後有朱熹。理學強化禮教。民間已興起婦女纏足之風,綿延八百餘年,直至1949年。二十世紀中葉的中國婦女,對“解放前解放後”,感觸尤深。婦女翻身得解放。這“翻身”所翻掉的,乃是幾千年的封建壓迫。

從李清照活潑的性格揣測,她的一雙腳,大約是“天足”。 李清照與三寸金蓮對不上號的。她和丈夫對眼兒。婚前互聞大名,婚後胡亂叫著心肝寶貝。 二十一歲的趙明誠,時為京城的太學生。除了上太學,他還有兩個心愛的去處:回家,逛大相國寺。 回家和嬌妻盡情纏綿,每日琢磨賞心樂事;逛大相國寺,則與古玩字畫恣意交流。 宋代佛道雙盛,汴梁城多廟宇宮觀。大相國寺緊挨著御街,年年辦廟會行佛事,熱鬧稱冠京誠。平時設有“瓦市”,每月開放八次,三教九流齊聚。城裡的趕市,類似鄉下趕場,只是面孔穿戴有異,物品及交易花樣更多。大相國寺僧房外的庭院、迴廊,可供萬人交易。古玩書畫市場,永遠人頭攢動。其中有個頭戴巾帽、穿繞襟深衣、操一口山東腔的後生,便是趙明誠。

富家子弟也討價還價,因他胃口大。 購得一樣東西,忙不迭的回家,與老婆“相對展玩咀嚼”。 古文物,妙在一個玩字。器皿稱把玩,書畫、拓片稱展玩。掌握相關的知識在其次,要緊的是崇尚古代,“發古之幽情。” 試想,如果擁有一幅文同的畫、蘇軾的字,那該是何等興奮。紙張、墨色、作品、其人風貌,四者合一,奔來眼底。 新婚男女則是陰陽妙合。亦稱玩,稱戲,稱揣摩。古物尚且有生命,有“體溫”,何況吃不盡的秀色佳餚,摟不夠的軟玉溫香?小兩口相對展玩,相擁瘋玩。 哦,多好的青春時光。 一晃便是兩年多。 年輕的夫婦玩古上癮。這癮,對人有好處。 只是耗錢。古物一件又一件往家裡搬。貴族少婦,物質生活下降了:“食去重肉,衣去重彩,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

李清照素面朝天,猶樂此不疲。明珠翡翠都進了當舖。趙明誠的藏寶室多一件藏品,李清照身上就會少一樣從娘家帶來的飾物。不過趙明誠向她拍胸脯:送到當舖去的東西,一定會贖回來。父親的官越做越大,等他讀完了太學,也將登仕途。 宋代官員俸祿豐厚。而趙明誠倚靠門蔭制度,即使考不上進士,照樣能穿上官服。 仕宦子弟的優越感,今天亦能想像。 可是朋友興沖衝送來一件書畫珍品,南唐徐熙的《牡丹圖》,開口要價二十萬錢。趙誠誠湊不足這個數,犯愁了。轉看李清照,那頭上值錢的東西已蕩然無存。這徐熙可不得了,《御製宣和畫譜》稱他“畫花鳥魚虫,妙奪造化。”他的作品,宮廷裡都是寶物,沈括在《夢溪筆談》中極盡讚美之辭。而李清照偏愛李煜風流,愛屋及烏,對徐熙的這幅牡丹圖再三展玩,鍾愛之情,勝於丈夫。

是夜兩口子破例不肯上床,玩賞通宵,驚嘆复嗟嘆。翌日太陽升起,畫還是被那朋友嘀咕著取走了。 李清照對老公說:索性賣了你家宅子,這京師好幾處呢。 趙明誠愁眉苦臉:我以前手頭緊時也曾提起過,老爹說,宅子也是古物。 李清照美目閃爍:要不我回娘家跟爹爹商量。 趙明誠被她的俏模樣撥得性起,咬她耳垂軟語:傻娘子哎,哪有這道理?回屋去,回屋去,今日學也不上了,玩了一夜假牡丹,倒不如嚐嚐真牡丹。 李清照嗔怪,故意問:我像牡丹麼? 趙明誠想了想說:初過門像趙飛燕,眼下賽過楊玉環。 享受芳姿晝掩門,轉眼是黃昏…… 不久,另有汴梁富家子弟名叫張汝舟的,拿了一本唐朝詩人自抄的詩集過來,請趙、李二人欣賞。並聲稱,先不談價格,請李清照用她的小楷錄個副本再說。張汝舟是趙明誠的朋友,說話時,卻愛拿眼睛去瞧李清照。趙明誠嗜金石書畫,對此並不敏感。

李清照居家抄唐人詩集,那張汝舟坐小馬車來,佯稱看進展,瞧書法,踅入御街附近的趙府。趙挺之上朝,趙明誠上學,府中的下人對張汝舟也不防備。這富家子舉止有度,對李清照的書法看了又看,磨蹭半天。他謹慎地讚美李清照,從書法到素面朝天。其實李清照淡妝接待他,符合規矩。 明朝張醜見過李清照的書法作品,譽為“筆勢清真可愛”。又有人名宋濂者,有幸目睹李清照的親筆劃《琵琶行》,她花許多時日“圖而書之”,追慕白居易。可惜長卷毀於兵亂。 而李清照這些日子素面朝天,京師貴婦為之咋舌…… 李清照錄完副本,請張汝舟開價。這男人含笑瞧她良久,目光彷彿順便觸摸她的削肩蜂腰、她優美的五官佈局。李清照原是清爽人,吃他這麼一瞧,臉兒略紅,卻究竟不在意的,只催他快說個數目。

張汝舟依然微笑,徐徐道:正本奉送,副本我帶走。 李清照細眉一挑:這不行的,這禮物太貴重,我們不能收! 張汝舟二話不說,揣了副本抬腿便走。李清照急忙抬腿攔他,纖纖玉手伸將出去。二人發生充滿友情的爭執,張汝舟執意要送。爭執持續了一陣,難免有接觸,氣息相聞。 ——張汝舟於百忙中還做了個深呼吸,享受吹氣如蘭,陶醉一剎那。 趙明誠回家了,李清照告知原委,並重複她的意見:不能收。趙明誠卻說:一本唐詩嘛,比不得那徐熙的畫作,汝舟盛意,卻之不恭,不如收下吧。 那張汝舟抱著李清照的墨香襲人的副本,喜滋滋走了。是夜展玩不休,竟拿鼻子去嗅,直把墨香認作體香。 由於這件事,李清照對張汝舟印象蠻好。 此後,張汝舟有事沒事到趙府走動。通常,趙明誠在家的。若偶然不在家,張汝舟會驚奇說:今日太學不開講的呀,哦,明誠兄肯定去了大相國寺……

李清照吩咐丫環上香茶。 張汝舟端著茶碗眼望美少婦說:喝兩口就走,喝兩口就走。 他喝下了三道香茶,腳卻挪不動。又說:真是好茶,醇香可口,潑了可惜…… 李清照靜靜地望著他。香爐、香茶俱裊裊。 二人後來有故事的。 婚後兩三年,李清照與夫君琴瑟和諧,從精神到肉體,幾乎弦弦相扣。一對山東男女,陽剛陰柔並舉。欲觀那風情,請看《減字木蘭花》: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橫。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 李清照敢與鮮花比美,看來的確生得漂亮。她清瘦而高挑,也有點骨感美人的意思。換句話說,她長得比較現代。性格活潑而含蓄,又十足的古代。 “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重。”這俏模樣又俏皮,況且是在大街上。回頭率該是百分之百?有人誇,有人羨慕,有人視為輕佻。

李清照可不管別人的評價,上街閒逛時,想怎麼走就怎麼走。她不缺教養,於是偶爾在大街上弄弄風情。弄風情好玩。 她與公公趙挺之,橫豎是合不來,時有齟齬。這事兒宋人有記載。也許李清照初入趙府的那一天,對這公公就不大喜歡。而才女一般都有性格,才氣大的女人,性格更突出。李清照不因趙家門檻高便低眉順眼。公公批評她,如果她認為不合理,要頂撞的。她愛著趙明誠,卻有點白眼堂堂朝廷大員趙挺之。這一層也透露出:趙明誠沒有站在父親的立場上向老婆施壓。可能他還做母親的思想工作,說了老婆許多好處。翁媳已經不和,如果婆媳再發生矛盾,李清照勢必受雙重的壓迫,活得無限鬱悶。 看來,趙明誠“端的”(宋人俗語)是個好丈夫,北方漢子懂溫柔、有體貼。他家地位那麼高,他又是那麼有文化,金石學家的名氣一日大似一日,圈兒裡綽號“小歐陽”。可他對老婆李清照疼愛、敬重。他知道,親愛的老婆不僅是一朵鮮花,老婆填的那些小令,《浣溪紗》、,完全可以和馮延已溫庭筠晏幾道一較高下。甚至能比美兩口子共同崇拜的歐陽修。

趙挺之曾彈劾蘇軾,後來彈劾蘇門學士李格非,出於政治考慮,不認兒女親家。李清照與公公的矛盾加深,礙於趙明誠才沒有激化。這些事兒,提一筆便罷。要緊的是李清照剛二十出頭,便遭遇離別之苦:夫君正式踏上仕途,開始宦遊了。 宋人初做官,稱“磨勘”,一般不帶妻室。 美少婦日復一日守著空房。努力適應,卻很難適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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