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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陸游三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3659 2018-03-18
事實上,模糊與清晰的戰鬥尚在進行中。我們期待著,“清晰”反攻的號角嘹亮吹響。 對陸游來說,愛,猶如一粒奇妙的種子:它破土而出時,向天空向人世,亮出了異樣的美麗花瓣。 花瓣上寫著兩個字:愛情。 唐琬是陸游的舅舅的女兒,她與陸游,猶如林黛玉之於賈寶玉。唐琬的外祖父唐介做過宰相,可見她生於高門望族。和陸家一樣,唐家為避戰亂從中原遷到江南的山陰。兩家人往來密切。唐琬和陸游,有足夠的機會培育愛情。唐琬生得嬌美,有點弱柳扶風的韻味,卻有白裡透紅的健康膚色。而紹興這地方,最適合談情說愛,煙柳畫橋隨處可見。男孩兒女孩兒又都是錦心秀口,泛舟鏡湖,造訪禹跡,拜謁蘭亭。王羲之曾於蘭亭寫下“天下第一行書”《蘭亭集序》。陸游的書法清瘦飄逸,字如其人。唐琬頗能欣賞。她善琴,能詩,會下圍棋,具備貴族少女的修養。陸游詩劍雙絕,唐琬佩服得五體投地。陸游慷慨激昂時,唐琬也會將她玉一般的手指攥成粉色拳頭。陸游常把目光,不經意去看她的酥手。她要么縮手,要么掉頭瞧了別處,羞澀之狀可人。

陸游是愛上了,唐琬也愛上了。二人戀愛的具體情形,大約也類似寶哥哥和林妹妹,細節豐富。可惜陸游於此事記載甚少。他一生記下那麼多事,獨於這樁戀情的過程緘口不言。 古代文人多如此,一般不講家中事。不會拿個人隱私去炒作。陸游則於這一層之外別有苦衷。 好在他留下了一首詞、幾首詩。 陸游娶唐琬,婚姻幸福。 然而陸游的母親出來搗亂了,對唐琬沒個好臉色。婚前並不這樣。也許她看不慣小兩口在她的眼皮底下黏黏糊糊。幾千年婆媳不和,可能有著相似的心理結構。婆婆強勢,媳婦辛酸。終於到了處不下去的地步,陸游另置宅子安置唐琬。小兩口偷偷見面,纏綿不肯分手。愛情因受阻而愈演愈烈。陸母又來搗亂,強行拆散鴛鴦。這段高壓之下的婚姻,大約持續了兩三年。唐琬未能生孩子。也許有過身孕,卻逃不過婆婆的眼睛。婚姻在最幸福的時刻中斷。陸游另娶王氏,唐琬改嫁趙士誠。

於是有了驚心動魄的沈園邂逅。 時隔多久不詳,當在兩年以上吧。唐琬正努力適應第二個丈夫,卻與陸游在風景優美的沈園不期而遇,彼此默默相望,目光怎麼也挪不開。趙士誠主動向陸游打招呼,置酒款待。兩個男人躬身施禮。瘦了一圈的唐琬俏立在風中,杏眼明亮。偏偏是春天,偏偏在沈園。愛情悲劇的各式經典情態應有盡有。陸游終於撐不住,情如井噴。當場揮毫,在沈園內的一堵牆壁上寫下《釵頭鳳》。 唐宋詩人寫詩在牆、壁上,很常見的。普通民眾能欣賞。名詩人題詩,圍觀者踴躍。好字好詩贏得喝彩,歪詩劣字沒寫完就被觀眾哄下台。陸游在山陰,十六歲已小有詩名,眼下二十六歲,傷心懷抱釀成絕唱《釵頭鳳》: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蛟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岳飛殤國,陸游傷情。迴腸蕩氣如出一轍。 陸游的文字太凝練,太具有穿透力。唐琬被擊傷。她和了一首《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妝歡。瞞!瞞!瞞! 唐琬瞞著老公,咽淚妝歡。趙士誠卻很有紳士風度,陸游留在沈園的墨跡他一直保留著。沒風度倒好。墨跡在,情愛熊熊燃燒,唐琬看一回傷一回,終於——凋謝了鮮花,葬送了紅顏。 唐琬死,不過二十幾歲。 時人記載說:“未幾,(唐琬)怏怏而卒。聞之者為之愴然。此園後更許氏,淳熙間,其壁猶存,好事者以竹木來護之。” 陸游的《釵頭鳳》“殺”死了唐琬麼?

這話雖不中聽,卻有幾分真實。唐琬另適趙家,之所以怕人尋問,蓋因趙士城有風度且待她好。如果士誠是一庸夫,她也犯不著咽淚妝歡,瞞得那麼痛苦。我估計,趙士誠是在耐心等候她回心轉意。治情病,時間是管用的。夫妻朝夕相處,日常細節多多,唐琬係於陸游的那份癡情,或淡去,或另闢一間心房安頓下來,留待老來回味。古今中外男女,這類情狀屢見不鮮。 如果沒有沈園邂逅,如果陸游不題《釵頭鳳》,如果趙士誠妒火中燒塗去牆壁上的墨跡,唐琬還會死麼? 而唐琬之死,又為原本出色的詞作增添了動人處。 愛情悲劇,一波三折。 傳向千古的詩篇,卻以艷骨青塚作鋪墊。 過了五十多年,陸游還在為唐琬傷心。一再寫詩,字字動人。他不敢走近唐琬墓,只在遠處徘徊。心中是否有一點內疚呢?當時情不自禁,寫下那些句子,刮起本已平復的情感波瀾,他能挺住,而唐琬一個多情弱女子如何能承受?字句竟如刀,傷她的五臟六腑。

陸游會想:《釵頭鳳》害了她呀……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裡更傷情。香穿客袖梅花在, 綠蘸寺橋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玉骨久成泉下土, 墨痕猶鎖壁間塵。 陸游之所以受人敬重,討人喜歡,只因兩個字:重情。而重情的前提是活得認真,凡事投入。情,決不是隨便什麼人想重就重的。人的生存乃是環環相扣。情之生髮乃是自然而然。現在普遍流行的“用情”,反其道而行之,是實用主義、工具理性氾濫的驚人惡果之一。情感的實用化趨勢,導致情感世界的坍塌與收縮。而收縮既是空間意義上的,又是時間意義上的:情感不以自身為目的,必定導致短暫、游移、多變、詭譎。最後,變得猙獰陰森。 當海德格爾斷言,現代人已被連根拔起時,就包含了上述意思。

按時下某些中國人的標準衡量,陸游很傻的,近乎傻逼。唐琬死了半個多世紀,陸游還在傷心。艷骨都化成灰了,墳前小樹早都長成材了,傷心有啥用呢? 情感講實用,良知講實用,藝術講實用,讀書講實用……結果是:作為人之為人的幾項標誌空前萎縮。到頭來,生存諸環節的美好的東西灰飛煙滅,實用講來講去,既傷人又傷己。 真到那一天,人們驀然回首會發現,“實用”這東西最不實用。實用釀成了無數的悲劇。 看似無用之物,則可能通大用。咱們的祖先有這智慧。今天這麼多科技,這麼多精於算計的大腦,丟了祖先智慧多可惜。 錢權價值觀持久地統攝生活,要“統”出大問題的。 銅臭一詞有真理。祈願不要惡臭熏天:每一個毛孔都滴著骯髒的血……

十二世紀的陸游,比之二十一世紀的許多國人,看生活遠為廣闊。擁有“地球村”這類概念的人們,其“現實通道”卻是前所未有地趨於逼仄。這個世紀性難題,西哲如胡塞爾等洞察在先,針對乏味的科技世界,補之以多元的生活世界。 胡塞爾的現象學,海德格爾的現象學存在論,在西歐早已進入文化主流。我們應當有借鑒的能力。不怕殫精竭慮學著思考。 看不清當下,則很難回首過去。 就古代看古代,可能看不出一個所以然。傳統文化,正遭遇老是自己碰上自己的“同質性尷尬”。要重新激活這潭水,可能需要引進大量的“異質性干擾素”。 筆者於此,也僅能講點猜想。 陸游活得投入。投入才有豐富,像韓劇展示給我們的那些男男女女。韓劇贏在細節上。前提卻是:生活中尚有保存完好的意蘊層,有大量可供選擇的韻味兒十足的細節。

國內若拍表現陸、唐愛情的影視劇,恐怕得到韓國挑女演員。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八十多歲的陸游,對六十年前的唐琬,毫不實用地懷念著。艷骨不存風流在,梅花落盡香如故。 他在山陰,前後共待了五十年。中間三十餘年,宦遊東部西部,浪跡十萬里。 一步一個腳印。 這樣的人,這樣的生存,才叫過好每一天。 而不是被旋風刮得團團轉,莫名其妙地刮掉幾十年…… 陸游十九歲曾到臨安考進士,沒考中。過幾年再考,省試拿了第一名。殿試卻榜上無名。秦檜做手腳,安插孫子秦塤,黜落“喜論恢復”的陸游。 陸游氣得毛髮倒豎,恨不能手刃秦檜,為國除害,為岳飛報仇。但丞相府戒備森嚴,圍牆高達兩丈,陸游又不會飛。

紹興和議以後,秦檜開始了他的獨相期,長達十七年。投降派一手遮天。誰要說打過淮河收復北方失地,秦檜就對他不客氣。血性男兒受壓抑。宋高宗過得很快活,日費千金。 陸游未能考中進士,拿不到官帽。他有兩個哥哥,門蔭也輪不到他,於是閒著。父親陸宰已去世,留下一些財產和一萬多卷書籍。陸游讀書,寫詩,交朋友。此間他做了爸爸。妻子王氏雖不如唐琬風流蘊籍,卻能生孩子,生下一個男孩兒,又生下一個男孩兒……陸游樂得眉開眼笑。 陸游跟一位叫曾幾的大詩人學詩,收穫不小。曾幾是個老頭,是碩果僅存的江西詩派元老。江西派為北宋黃庭堅所創,寫詩重技巧,在練字、創意、對仗、音韻方面十分講究。曾幾寓居上饒茶山,陸游往茶山跑,盤桓多日,向老詩人請教。他後來回憶:“憶在茶山聽說詩,親從夜半得玄機。”

學詩很神秘,夜半得玄機。什麼樣的玄機呢? 陸游後來教訓自己的兒子說:“汝果要學詩,功夫在詩外。”這話意味著,陸游年輕時,功夫在詩內。 曾幾、張戒、呂本中、范成大、楊萬里、陸游……這一群南宋詩人,日夕琢磨著詩歌的形式,研究杜甫。莫非他們忘了淪陷的北方?不是。他們都是主戰的官員。但詩歌作為頂級藝術,與口號有別。憤怒出詩人,平和沖淡也出詩人。南北對峙曠日持久,生活還得繼續下去。行軍打仗需要口號詩,日常狀態下高呼口號,卻會顯得不正常。 杜甫避戰亂東奔西走,照樣錘煉詩歌形式。 江西派苦苦學杜甫,易得皮毛而難得精髓。為什麼不學李白呢?李白天馬行空,神仙般的飄逸,南宋一般詩人,只能仰望、驚嘆,而無從學起。杜甫畢竟有跡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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