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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陸游四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3665 2018-03-18
偉大詩人氣象萬千,與之比肩談何容易。蘇東坡黃庭堅尚且不能,何況南宋諸詩人。宋詞悄然而起,勃然而興,終於和唐詩並稱。卻有幾分意外的。 文學藝術的發展軌跡,意外是常態。 陸游是在四十多歲以後意外地變成“小李白”的。 十幾年學杜甫,倒學成李白了。 也許這表明:陸游身上有李白式的迷狂。 不過直到死,他仍在琢磨杜詩。他的七律、七絕相當出色,不讓蘇黃。七十年兼學陶、岑、李、杜,使陸游成為南宋的頭號詩人。 青壯年佳作寥寥。代表作惟有《釵頭鳳》,連同他的傷心故事傳遍江南。 武藝還在練。十八般武藝,陸游對劍、戟、戈比較在行。戟的長度通常在槍之上,身材高大的男子,方能舞得稱手。三國呂布的天方畫戟,和張飛的丈八長矛殺得昏天黑地。陸游夢擊金兵,常常從床上一躍而起,操得畫戟在手。耳邊戰聲猶激烈,窗外卻是月如銀。

他一度躲進窮鄉僻壤研究孫吳兵法。 《夜讀兵書》: 孤燈耿霜夕,窮山讀兵書。平生萬里心,執戈王前驅。 戰死士所有,恥复守妻孥…嘆息鏡中面,安得長膚腴? 劍氣騰騰,劍鋒北指。 這同樣是在錘煉著詩歌。 詩人夢想著成為一名戰士,戰死沙場光榮,守著妻小恥辱。這是唱高調嗎?顯然不是。特殊的歷史情境,向來能夠激發英雄氣。 陸游三十四歲始做官,擔任福州寧德縣主簿。門蔭一途走不通,改由保薦制度踏上仕途。宋朝官制花樣多,官宦人家子弟,總有辦法的。寧德待了一年,調福州。不久,又調到臨安做敕令所刪定官,負責起草法令。他認識了一個叫周必大的朋友,互相欣賞,又住隔壁,往還中有不少趣事。陸游後來以四言的形式追述說:“得居連牆,日接嘉話…鄰家借酒,小園鋤菜。熒熒青燈,瘦影相對。西湖弔古,並轡共戴。賦詩屬文,頗極奇怪。淡交如水,久而不壞…”

這位週必大,日後官至丞相,在宋孝宗面前延譽陸游。二人一生交厚。週必大比陸游小,倒死在陸游前頭,陸游為他寫祭文。 淡交如水,久而不壞。此言源自:“君子之交淡如水。”而武人見武人,通常三杯酒下肚,就要義結金蘭。 陸游骨子裡是個文人。 紹興三十一年(1159年),金主完顏亮南侵,打過了淮水。完顏亮率兵六十萬,號稱百萬,兵分兩路,同時進攻川陝和荊襄、淮南。宋高宗在樞密史張浚的鼓動下勉強同意迎敵。其時秦檜死去多年,朝廷主戰派抬頭。川陝有吳璘,荊襄有劉錡,兩位名將對敵人構成很大的威脅。然而金兵來勢洶洶,宋軍王權部敗於合肥,高宗聞戰報,立刻慌了神。這皇帝患有嚴重的“恐金症”。早在靖康登位之初,他躲到揚州花天酒地,忽傳金兵來襲,大驚失色,嚇得喪失性功能,再也不能生育。現在王權初戰不利,他又想逃,連夜制定了逃跑的路線:先逃到紹興,紹興若站不住腳,再逃福州。必要的時候解散政府,叫百官各投生路,單剩御林軍保護他那隨時準備航海的幾艘樓船。

丞相陳伯康苦勸,高宗才驚魂稍定,把寫好的逃跑手諭燒了。 其實,戰爭的局面,對完顏亮的軍隊並不利。金兵成分複雜,將帥長期不和,戰鬥力遠遜於三十多年前馬踏汴京之時。宋軍反而同仇敵愾。劉錡的大軍曾屢與金兵交戰,幾乎沒打過敗仗。金軍將領聞他名頭,先怯了幾分,不敢交鋒,完顏亮只得親自上。兩支主力在皂角林相遇,劉錡軍大勝金兵,卻迅速退到鎮江,伺機再戰。 此間,宋軍與金兵隔長江對峙。 完顏亮主力南下,中原空虛了,各路義軍趁機反擊侵略者,聲勢漸大。均州知州武鉅率領的人馬,深入淪陷區,聯合義軍痛擊金兵,一度收復西京洛陽。消息傳到臨安,朝野共慶。陸游在狂喜中寫詩: 白髮將軍亦壯哉,西京昨夜捷書來。胡兒敢作千年計,

天意寧知一日回… 陸游調到樞密院任編修官,等於進國防部做秘書。他緊張關注戰事。各式戰報雪片般飛進樞密院。完顏亮制定了三日渡江的強攻計劃,劉錡的大軍能頂住嗎?臨安城議論紛紛,陸游也隱隱有些不安。那完顏亮足智多謀,行事果斷。 這個節骨眼上,劉錡嘔血身亡。 臨安愁雲慘霧。高宗又想跑。王公貴族蠢蠢欲動。 陸游繞床達旦…… 然而大江對岸傳來好消息:完顏亮被他的部屬完顏雍殺死。幾十萬金兵北撒。 這是紹興末年宋金交戰的戲劇性事件:雙方的主帥幾乎同時身亡。 江南百姓都以為宋軍會乘勝追擊,東西兩線大反攻,會同各路北方義軍,趁敵人喘息未定,一舉收復中原。可是百姓太天真,哪能吃透統治者的心思?宋高宗所擔憂的,首先是軍權旁落。焦點聚集在江淮宣撫使的人選上。這個職位意味著統帥東線宋軍主力,朝野盛傳,張浚將出任宣撫使。

張浚是幾十年的老主戰派,人望甚高,高宗則是幾十年的老投降派,君臣各唱各的譜。高宗能讓這樣的將軍手握重兵打到中原去嗎? 這皇帝下詔,讓楊存中出任江淮宣撫使。 楊存中是他的心腹愛將,人氣指數幾乎為零。 百官嘩然,陸游憤然上劄子,不顧位卑職小,奔走呼號。 有趣的是:皇帝的詔令讓四個給事中駁回了。給事中屬於丞相門下,按宋制,給事中四人,“若政令有失當,除授非其人,則論奏而駁正之。” 簡單地說,丞相手下的給事中,如果四人取得一政,對皇帝就有否決權。所以,宋朝皇帝要獨裁,還得把丞相抓到手,比如徽宗抓蔡京,高宗靠秦檜。此間的丞相陳康伯亮出主戰底牌,支持張浚。高宗欲行詔令,得先免陳康伯。這一來圈子繞大了,緊要關頭,天下輿情將對他十分不利。

宋朝一如唐朝,制度和輿論都對皇權有製約。 高宗顯然沒料到,他的詔令被集體否決。這使他很沒面子,於是尋思退位。金兵南下時他想逃,現在臣子反對他,他又想溜,學徽宗撂挑子。不過,他在位一日,就不會讓張浚統兵北上。兵權這根弦他始終繃得緊。這可是他們趙家的傳家寶。 前線戰士摩拳擦掌,後方朝廷就這麼耗著。 完顏雍贏得了喘息之機,迅速撲滅中原義軍,站穩腳跟,撥十万精銳部隊,嚴防宋軍渡過淮河。 南宋的大好戰機稍縱即逝。恢復成泡影。 陸游仰天長嘆,幾日茶飯不思。 他曾熟讀兵書。這一年多,他研究過多少戰略戰術啊。他的身份是“國防部”秘書,卻更像一位軍事參謀。 “夜闌聞疾雨,起坐涕交流。” 他在夢中回到岳飛大破金兵的紹興十年,奮勇殺敵,血染畫戟。他和岳飛共飲,同唱《滿江紅》……

夢醒一切皆空。倏忽起坐,眼淚噗噗如疾雨。 陸游的記夢詩多達百首。愛國之情懷,豈是唱高調。 心愛的北國,心愛的女人,一輩子魂牽夢繞。 十二世紀的六十年代初,對皇帝,對陸游,都是命運的轉折點。 五十七歲的宋高宗不得不讓位給養子。他曾有個獨子,死了,南渡後又不能生育。龍椅上他聽到金兵就心驚肉跳,於是趕緊叫太子擔大樑。三十六歲的太子登基,是為宋孝宗。 高宗退位後又做了二十幾年太上皇,每日花銷巨萬。孝宗早請示晚匯報,盡孝為先,國事為後。宋廷等於有兩個皇帝。高宗與嬪妃廝混,變盡法子要恢復性功能,四肢忙碌,大腦迷糊,但國家的重大決策,還得聽他在酒池肉林中用鼻腔表的態。 孝宗出身卑微,儘管也姓趙,與皇室沾點親,祖輩卻只是北宋時的一介縣丞。宋高宗選他做太子,看中了他卑微的心理特徵。

老皇帝為自己謀劃,可謂精細、實用。 孝宗資質本不錯,既有理想,又有修養。從哲宗到徽宗、再到高宗,幾個皇帝的流氓習氣到他身上踪影全無。他頗似宋神宗,胸有大志。做太子十餘年,勤於讀書,比如精讀了卷軼浩繁的蘇東坡全集。這樣的人當皇帝,自然想要有一番作為。 孝宗改元隆興。起用張浚為右丞相兼大都督,統帥軍隊。 朝廷主戰的聲音忽然大起來了。 於是有了隆興元年(1163)的張浚北伐,卻打得很彆扭,先小胜後大敗,十天就結束了,史稱南宋“兒戲般的十日戰爭”。兩員大將在前線不和:邵宏淵自恃有太上皇做後台,拒絕聽命於主將李顯忠,導至金兵反擊得手。宿州戰役,宋軍被打得丟盔卸甲。李顯忠退至符離集。 朝廷有兩個聲音,直接影響前線。

北伐也不佔天時。完顏雍的軍隊已不似一年前倉皇北撤之時。 張浚上表,請求朝廷責罰。孝宗仍然讓他掌兵權,要保住這面主戰的旗幟。張浚一倒,以左丞相湯思退為首的主和派又將佔上風了。 此間陸游升為通判鎮江軍事州。鎮江是大州,是戰略要地,而通判為一州之副,參與軍政大事,並有監督太守的職責。 隆興二年三月初,張浚巡視江淮的軍事布防,樓船戰艦威武。這是主戰的信號,天下聞而壯之。陸游“無日不相從”,張浚也對他“顧遇甚厚”。他父親陸宰,曾與張浚有交情。更為重要的是,陸游得以向張大帥顯示抗金的決心和軍事才能。他穿戎裝,舞畫戟,談將略,大帥頻頻點頭讚賞。 人生要講機遇,陸游的機遇到了。三十九歲,正是年富力強。懂文化的宋孝宗對他印象頗佳,擅軍事的張大帥命他連日相隨。二十年的憤怒與企盼,有望一朝噴發。

命運到了轉折的關口。也包括官運。此前一直幹秘書。 然而…… 一部南宋史,由太多的“然而”所組成。 紹興十年,宋高宗以十二道金牌召回兵臨汴京城下的岳飛;隆興二年,又是這個高宗,從幕後伸出太上皇的髒手,罷免張浚。 張浚三月出巡江淮,四月被急召回臨安,幾天之內落兵權、罷丞相。內幕是:太上皇主持對金議和,先行罷免“鷹派”的領軍人物。張浚下台,“隆興和議”出台,老一套的割地陪款,並且額外加上一條:宋帝對金主稱侄。 接下來,宋帝該叫金主爹爹。 宋孝宗有苦難言。 八月,一代抗金名將張浚,迎著蕭瑟秋風踉蹌回老家,死在途中。 陸游悲憤地寫道:“張公遂如此,海內共悲辛。逆虜猶遺種,皇天奪老臣…” 過了二十二年,年屆花甲的陸游憤怒未消,《書憤》雲: 早歲哪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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