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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陸游一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3720 2018-03-18
陸游生在淮河中流的一條船上。 這頗具隱喻:南宋與金國恰好以淮水為界。中原淪陷,淮水見證了恥辱。陸游生於十二世紀二十年代的一個風雨飄搖的秋日,茫茫淮水白浪滔滔,嗚咽著華夏民族巨大的傷痛。女真族鐵蹄翻飛,趙宋朝廷倉皇南移,失去大片河山,從此偏安於江南臨安(杭州)。 陸游彷彿命中註定,要承受這恥辱。 詩人的感受,持久而又深切。 他活了八十五歲,從呱呱墜地之日到奄奄一息之時,宿命般被傷國之痛糾纏著。一生寫詩兩萬首。借酒澆愁愁更愁。 他是南宋的傷心歌手,做夢也寫詩。而牆頭掛著他的寶劍,他拔劍舞中庭,劍峰北指。 嗖嗖嗖…… 可惜空有一身劍術。 陸游在南鄭挺戈殺死過猛虎,卻未能一展平生抱負,“上馬擊狂胡。”

幾十年輾轉十萬里,每天寫詩。他是被稱做“小李白”的,後來學杜甫。筆劍雙絕。詩語頓挫。他的書法,也給人以飛沙走石之感。 傷心人真是別有懷抱。 唐琬。這個名字是陸游心中的另一個傷痛,六十年不能消。青梅竹馬,青絲紅顏,她卻落得孤墳青塚向黃昏…… 兩大傷痛,怎麼能承受! 於是放浪形骸,放縱山水,放聲大笑或放聲痛哭。 積鬱太多,如何不放? 陸放翁三個字,倒比他的本名傳得更廣。 他是紹興人,紹興當時叫山陰。我於三月的細雨中徘徊沈園,想像陸游騎著毛驢仗劍入蜀。忽覺雨絲撲面,一縷情絲破濛濛雨霧而來:“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兩個陸游:一個念念不忘北宋,一個時時追憶唐琬。 陸游這個名字,與愛國不可分,所以有必要先看他的時代背景。

北宋怎麼就變成南宋了呢? 這是由於宋徽宗、蔡京。 北宋九個皇帝,徽宗最不成器,太能玩了。他是典型的風流天子兼敗家子,宮內宮外,變盡法子取樂。狎妓,同性戀,他都是高手。他和臣下嬉戲,學漢武帝騎到大臣背上,鬧得不像話,莊嚴的朝堂就像街市裡的雜耍“勾欄”。大臣們都仿效他,爭先恐後嘻皮笑臉。他在宮裡裝叫化子,招惹宮女尋刺激;他半夜翻宮牆,幽會汴梁名妓李師師,上癮了,藉口痣瘡不上朝……熙寧年間王安石變法,以傷民為代價,為國家積累了相當可觀的財富,宋哲宗消耗八年,宋徽宗揮霍二十七年。徽宗也善於在民間斂財,新創了不少鬼點子。 徽宗是書法大家,首創了嫵媚而飄逸的瘦金體,團扇面書畫尤其出色。徽宗又是丹青妙手。

奸臣蔡京則是宋代四大書法家之一,常與徽宗切磋。看來,“心正則字端”這類話信不得。文豪都是正人君子,書畫大家則未必。這個有趣的歷史現象值得深入探討。 北宋末年,四十來歲的宋徽宗忙著靡爛,朝政付與蔡京。蔡京七十九歲了,耳背眼花,寫字毛筆都拿不穩,索性將大權交給三個兒子。他家先後出了一窩大權臣,稱霸京師,豪宅佔地幾十里,還搞擴建,一次就強行拆掉上千戶民房。父子把持朝政,小人又培植小人:以“媼相”(閹人宰相)著稱的太監童貫,以編小曲說俚語竄上高位的“浪子宰相”李邦彥。還有那踢球的高俅當上太尉,欺負英雄好漢。有人看不慣,上章彈劾,徽宗竟然說:“你們有高俅那樣的好手腳嗎?” 浪子李邦彥也很快踢上了,練得一身球本事,公然叫囂:“踢盡天下球,賞盡天下花,做盡天下官!”

統治集團喪心病狂。 京城民謠吼道:“打破筒(童貫),潑了菜(蔡京),便是個清涼好世界!” 北宋對皇權的製約,本來有一套相對完整的製度,中書駁聖旨,臺諫攻佞臣,卻都被宋徽宗變著法子給弄掉了。蔡京堪稱他的好搭檔。君臣玩大宋江山於掌股之間。 絕對的封建權力導至絕對腐敗。而絕對的腐敗是朝著墳墓狂奔。 女真族的統治者窺探著,虎視著。類似等待時機的巨獸猛禽。 女真原是黑龍江流域的游牧民族,受北遼統治。長期的氏族社會,等級森嚴,戰鬥力強,男人能獵殺虎豹,女人也習武。其中的一支完顏氏勢力漸大,立國為金,與遼朝耶律大石分庭抗禮。 北宋至徽宗朝後期,已逾一百五十年,金國僅十年。 文明患病。女真氏族卻擁有某種原始的單純,能在短期內聚力發力。

宋金聯手擊敗共同的敵人北遼,宋廷收復了燕京六州。徽宗很得意,認為自己完成了宋太宗的未競大業。宋太宗曾與遼人訂下“澶淵之盟”,割捨燕雲十六州,後面的幾個皇帝一直耿耿於懷。徽宗大搞慶功活動,金人卻在盤算,吃掉這塊更大的肥肉。 宣和七年(1125年)十月七日,金兵攻北宋。迅速拿下燕京,進軍太原。 朝廷震動,百官失色。宋徽宗下令:“不准妄言邊事。” 十月十七日,陸游生。是日淮水大風雨。 十二月,分兩路進軍的金兵匯師於汴梁城下。徽宗慌忙撂挑子,做了太上皇。太子趙恆繼位,是為宋欽宗。改元靖康。 金兵強攻汴梁,打得併不順手。京城裡的“二帝”卻嚇得屁滾尿流,要割地求和。太學生憤怒,在一個名叫陳東的好漢(學生領袖)的帶領下,抗議朝廷賣國,上千學生聚集十萬民眾,奔走吶喊,扔石頭舞棍棒,痛打浪子宰相李邦彥及其走狗。

欽宗迫於形勢,將蔡京、童貫等人貶出京師。 蔡京老賊未至貶所就一命嗚呼了,五天無人收屍。他的兒子也沒有好下場。蔡氏家族一敗塗地。倒是蔡京、蔡卞的書法流傳至今。壞人和好字,可以分開談。童貫被毒酒賜死。 靖康元年的太學生請願運動,令天下人肅然起敬。當時岳飛二十出頭。陸游在搖籃中。辛棄疾尚未出生。 然而朝廷秋後算帳,抓了幾十個太學生梟首示眾。同時拉攏陳東許以官職,瓦解大多數。官方認為,陳東帶頭鬧事,無非是“鬧而優則仕”。可是陳東嚴辭拒絕,後被宋高宗所殺,四十二歲的剛勁之軀被劊子手砍成兩段。 金軍繼續強攻開封城。 城內守軍二十萬,兵力佔據明顯的優勢。可是徽、欽二帝為皇權展開了爭奪戰。朝廷大臣各懷鬼胎。各部門的頭頭,大都是蔡京、童貫網羅的親信,不乏踢球唱曲兒之徒,小人的小算盤撥得嘩嘩響。國家大事爭吵不休,開不完的會,扯不完的皮。金軍嘲笑說:“汝家議論未決,吾已渡河(護城河)矣。”

年底,城破。 金軍鐵騎入汴梁,燒殺搶,淫婦女。投汴河自盡的少女、少婦、老婦數以千計。米價暴漲,老鼠賣高價,樹皮被啃光。人吃活人、吃死屍。金軍後來打過了淮水,馬踏揚州杭州,江南魚米之鄉也出現了人吃人的慘象:“人肉之價,賤於犬豚。” 統治集團的糜爛,葬送了大好河山。 以此反觀《清明上河圖》、《東京夢華錄》,那繁華究竟是假象,不值得今天的學者津津樂道。如果王安石、司馬光能活到徽宗朝,豈容假繁華唱高調! 靖康二年四月,金人在汴梁立了一個傀儡皇帝張邦昌,帶數万俘虜北撤。俘虜包括徽欽二帝、王公大臣、嬪妃、宮女、民婦、倡優、士卒和各類能工巧匠。另有金銀珠寶、文物典籍無數。車馬出城走了三天三夜。

野蠻劫走了文明。 嬪妃宮女一路上被金卒騷擾、強姦。女人掉隊或路邊草中小便,金卒就一湧而上。輪姦至死者,拋尸荒野…… 多少人牢牢記住了“靖康恥”—— “怒髮衝冠,憑欄處蕭蕭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長長的俘虜隊伍中,有個彎身走路、東張西望的瘦高個,人稱“秦長腳”的,後來搖身一變做宰相。他叫秦檜。 靖康二年五月,康王趙構在應天府(河南商丘)宣布繼皇位,是為宋高宗,改元建炎。即位不久,一路南逃。 高宗、秦檜,放到後面再談。陸游的命運與此二人緊密相連。 幾年後,南宋小朝廷在臨安站穩了腳跟。變杭州為臨安,取臨時安樂窩的意思。改元紹興。 ——紹興的地名源於此。紹,始也。興,中興。從南宋初年這些名稱看,好像皇帝終究要打回有列祖寢陵的汴京去。但事實上,其中有詐。皇帝的帝王術,歷來講究玩弄民意。

陸游的父親陸宰,時任京西路轉運副使,負責後勤工作。戰亂中舉家南撒,陸游未滿周歲。他後來寫詩說: 我生學步逢喪亂,家在中原厭奔竄。淮邊夜聞賊馬嘶, 跳去不待雞號旦…嗚呼,亂定百口俱得全,孰為此者寧非天! 陸家老老小小多達百口。陸游有兩個哥哥。母親唐氏,是宋神宗時的宰相唐介的孫女。陸、唐兩家,俱屬官僚世族,人丁興旺。唐氏分娩前曾夢見秦觀,因秦觀字少游,於是她和丈夫商量,給兒子取名陸游,字務觀。以唐氏三十來歲的年鈴,不可能對死於徽宗初年的秦觀有什麼印象。她痴迷秦觀的詩詞。陸宰則是當時的知名學者兼詩人,藏書之豐,聞於士林。 陸家要撤回山陰去。晝伏夜竄,賊馬驚魂。除了帶著值錢的家甚,還帶了大量書籍。一路狼狽可想而知。時在靖康元年,汴梁尚未淪陷。陸宰南遷,看來是有遠見的。保全家族很重要。一年後宋高宗“泥馬渡江”,倉皇南逃,身後跟著十幾萬中原的老百姓,哭天搶地,骨肉離散者不可估算。

到山陰,陸宰鬆了一口氣。 他仕途並不暢,不到四十歲就請求“提舉宮觀”,等於做廟務委員,拿半俸退休。他在城南重新蓋了房子,稱別墅,清風明月伴讀書,著《春秋後傳補遺》,同時教育孩子。 陸游的童年,瀰漫著書香。 宋代士大夫家庭,一般都這樣。 《宋史》說,陸游“年十二,能詩文。” 陸游後來自敘:“吾年十三四時…偶見藤床上有淵明詩,因取讀之,欣然會心。日且暮,家人呼食,讀詩方樂,至夜,卒不就食。今思之,如數日前事也。” 少年陸游讀陶淵明,讀到痴迷狀態。迷了多久他沒說,估計有一陣。過兩年,又迷王維、岑參。就像今天的小孩沉迷電腦遊戲。所不同者,是文字敞開世界,而電腦收縮世界。網癮如牌癮,小孩大人均被小小的“癮頭”吸牢,直至生命被吸空。捧書卷與盯電腦守牌桌,具有本質性的區別。這是個大是大非的問題,誰在今天忽視它,誰就將付出生存質量的代價。 幾千年文明所賦予人的豐富性,不讀書斷難領悟。 這種豐富性,但願不要被“現代性”淹沒才好。 就精神拓展的境域而言,今人不及唐宋多矣。這與物慾在短期內的氾濫有關。而我們期待著長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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