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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杜甫七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3278 2018-03-18
杜甫活了五九歲,卻好像活了兩百歲。他一生經歷,幾乎濃縮了個體生命所能經受的全部苦難。所幸他三十三歲前生活幸福,加上後來斷斷續續的好時光,總有兩三年吧。他受苦受難二十餘年。他是苦難的象徵,令人聯想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他享有詩聖的稱號,他又是迎著苦難不低頭的聖人。 沒人懂得他的內心世界。所有的努力,只是靠近他而已。 唐朝那麼多帝王,和他一比,份量都會減輕。他廣大的慈悲,他永遠的堅韌,他日月般閃耀的才華,使他成為全人類的共同財富。 1962年,他誕辰一千二百五十週年,世界上許多國家都在隆重紀念。這使我想起近兩年,雨果的生日,塞萬提斯的生日,歐洲幾百個城市紛紛舉行各種活動緬懷偉人。而我們好像把杜甫忘了。希望在他一千三百年(2012)的誕辰日,全國都來紀念。

紀念杜甫,記住苦難。 馮至先生說得好,杜甫半生流離,卻從未停止歌唱。我讀杜詩的印像是:每到沉鬱之處,就有一股力量令人昂起頭來。這力量來自己孔子、屈原、司馬遷……也來自廣衺的大地,來自生機勃勃的山水、不屈不撓的民間。 ——毅然從軍的老頭,半夜離家的老婦,新婚送丈夫上前線的烈女子,都給了他力量。 偉大的詩人在大地之上…… 想想他的那雙腳吧,徒步不下十萬里。 想想他的眼睛,投向多少村落,多少帶血的城郭。 法國人愛戴雨果,是因為法國人懂得雨果。雨果寫,寫,寫《海上勞工》,為勞苦大眾嘔心瀝血。雨果八十歲生日,幾百萬巴黎市民從他窗下走過,向他致敬,為他祝福。法國人素質高,能充分理解他們的文化偉人,這一點,今天的中國人遙不可及。單看影視劇,皇帝像走馬燈似的,龍袍龍椅龍床,太監與后妃,聖旨和下跪……為商業利益而刺激某些本已淡化的民族心理。李白杜甫,我們看不到。

文學傳記,同樣令人憂慮:某知名出版社面向青少年推出一套世界名人傳記,中外各十餘本,洋洋大觀。我有個愛看書的青年朋友卻抱怨說,實在讀不下去,寧願無聊,寧願睡覺!這事令我震驚。名人,偉人,被那些四平八穩的作家們處理成溫吞水,鮮活的生命被裝進條條框框,年復一年敗壞讀者胃口。傳統文化名人,除了一張標籤,就是一堆乏味的文字。我找來幾本翻了翻,作者各有姓名,語言風格驚人相似,不可逆轉地朝著平均化。 把傳統帶到當下,是個巨大課題。有大量拓荒性的工作需要展開…… 杜甫的詩散佚大半,今存一千四多首。名篇近百,大都質樸無華。他生前名氣不是很大,不如李白。他自己說:“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他寫詩苦,推敲字句、安頓典故、講究格律。晚唐詩人賈島孟郊學他的模樣,為一個字斟酌半天,勤苦可嘉,佳句有限。杜甫的好詩有如噴泉,“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李杜詩篇,當時有爭論的,持反對意見的還佔了上風。詩人尚在世,人們寧貶不褒,倒是杜甫,對李白盡極讚美。杜甫這種讚美,也隱含了一個前提:李白的作品同樣不為時人看好,李白名氣大,主要來自他的三年供奉翰林生涯,以及舉止、行動異常。稍後的韓愈針對這個才說:“李白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愚兒,哪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過了四十年,白居易動情地說:“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杜甫領會了天意,為人間留下好詩。 白居易一生關注底層,顯然受益於杜甫。 王夫之對杜詩的評價,可能具有代表性: “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俱以意為主。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李、杜所以稱大家者,無意之詩,十不一二也。”

這話是說,意蘊貫穿方為好詩,貫不穿,便是烏合之眾。 凡藝術創作,均在此列。 杜詩意境渾闊,他本人,像一台停在半空的巨型攪拌機,國難家難,連同他的天賜偉才都攪進去了。我讀《北征》及《詠懷五百字》,這種感覺尤其突出。而形容這種感覺,還得用他的詩句:盪胸生層雲;氣蒸雲夢澤……所謂大境界,今人當知曉,下點工夫是值得的。 《贈衛八處士》雲: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寫人世滄桑、朋友離合,可能沒有比這更好的詩了。處士:未曾出仕的讀書人。衛八是誰不詳。參與商:二星名,此起彼入,永不相見。

人生許多經典情態,杜詩都有經典描繪。 所謂喜怒哀樂,杜甫勝人一籌,感受更為深切。所以他的生命的長度,堪比二百年。 單憑喜怒哀樂,尚不足以步入藝術的熾熱地帶。靠什麼激活感受?靠讀書。杜甫意識到這個,說:“群書萬卷常暗湧。” 讀書,越過了知識層面,方能“常暗湧”。求知只是第一步。讀書的深層訴求是修煉,是豐富生命。今日之中國,閱讀每況愈下,我們真是愧對杜甫,愧對一切先賢。大學生研究生博士生,如果他的知識僅限於專業領域,拒絕人文修養,那他等於沒文化。 生存的技能,思考生活的能力,二者不可偏廢。 而一旦偏廢,必將導至慾望、意志的惡性循環,不利於全社會的健康成長。 杜甫“以事入詩”,詩中常帶敘事,古代一些學者很不以為然,有人用嘲弄的口吻說:“杜詩切於事情,但不文爾。”文即文飾、文采。這話令人想到司馬相如,相如就很有文采,他寫辭賦,是寫給帝王看的。學者呆在書齋裡,卻喜歡操官腔,以隱形的權力向藝術施壓,模仿權貴指手劃腳。這類人衍生千年,改頭換面,花樣百端,釋放變異病毒的能量,比如眼下的“紅包批評家”。好在群愚兒攪擾一時,攪不動長遠。陶淵明、杜子美,一個冷落幾百年,一個冷落幾十年,可他們還是傳下來了,剔盡權力、時尚等附加成分,好詩得以凸現自身。這是中國人的幸運:擁有一長串光輝的名字。

杜甫寫羌村,寫三吏三別,顯然不考慮皇帝的趣味。忠君和藝術,有個分界線。所謂藝術家的良知,是說他忠於自己對生活的感受,包括變形的感受。生活怎麼來,他就怎麼迎上去。在這個層面上思考,會發現“現實主義”顯得有些空泛。杜甫是此時此地的,他是印象、感覺、追憶。稱他寫實派,不如稱他印象派感覺派。他筆下的真實畫面,逼真到了夢幻的地步:寫出來的場景,總是通向更多的場景。所謂凝練,對生活高度概括,已然跨入抽象藝術的領域,杜甫的詩,是具像中見抽象。我讀卡夫卡,讀海明威的中短篇小說,有類似體驗。舉《石壕吏》為例,它通篇用白描,簡單明白,卻叫人讀不夠,原因何在?竊以為,它是濃縮了一場做不到盡頭的大惡夢。 杜甫的詩又被稱為詩史,晚唐孟棨說:“杜逢安祿之亂,流離隴蜀,畢陳於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

但杜詩首先是詩,其次方為史。詩是自足的,不必到別處尋找根據。如同思想是自足的,不必跑到思想之外去尋求根據。 “思想就像一條魚,人們卻以它在岸上存活時間的長短來衡量它的價值”(海德格爾語)。何謂思想?不妨讀讀海氏——這位舉世公認的、從德語來到漢語中的哲學大師。 偉大的詩篇,乃是思想的近鄰。在杜詩中,我們聞到了思的氣息,追問的氣息。他活得執拗而堅決,詩與思天然接軌。 中國封建社會,缺的不是歷史記錄,而是照耀生活的思想之光。把杜詩當史書讀,是扔了西瓜撿芝麻。 本文將要結束,但還想對當下的中國作家饒舌幾句。社會處於轉型期,貧富懸殊,下崗,失業,農民工苦,礦難頻繁,村落破敗家不像家……作家們的關注卻遠遠不夠,以至上海有兩位學者感慨說:他們煞費苦心研究關注底層的作品,在文學界反響甚微。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兒,心裡不好受。寫底層,寫苦難,從來不是文學的惟一要務,但逼到眼皮子底下的事,扭頭不看,真是於心何忍。溫家寶總理為礦難死者掉眼淚,多少老百姓為之動容。

瞄準底層深入民間的作家如韓少功、張煒,文壇屈指可數。 張煒的《醜行或浪漫》,描寫膠東農村苦命的流浪女劉蜜臘,激情一瀉千里,敘事節奏跌宕起伏,感染力極強,是我三十年來讀過的最好的小說之一,卻無緣問津國內的文學大獎…… 藝術不是別的,藝術就是深入,盯著看。杜甫一生盯著民間,從個體到民族,從眼前到天邊。 “盯”有兩層意思,一是看得細,二是弄清對象的來龍去脈。 人的眼睛,不看這個,就會去看那個。有些人的眼睛專看名車豪宅,對貧窮的爹娘都看不見。看窮人影響生活情趣——有人這麼坦言。我生活的城市,曾有個機關幹部要求公交車司機把農民趕下車去。農民臟,身上有異味兒。 偉大的杜甫,您的在天之靈作何感想?

2007.2.17.眉山之忘言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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