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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杜甫三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7218 2018-03-18
唐朝詩人,不到長安非好漢,既為求官,又為長見識。八世紀中葉的長安,乃是超一流的國際大都市,吸引胡人,朝鮮人,日本人,印度人,阿拉伯人。全城由110個“坊”組成,坊是方形建築群,各有名稱。坊與坊之間,交叉著筆直的街道。東西兩市為繁華商業區,城北是皇宮所在地,高官的府邸如眾星拱月。著名的朱雀大街縱貫南北,有考古專家說,它寬達一百四十二米,可供數十輛四馬高車並駕齊驅。這麼寬的大街,古今第一。長安人家,幾乎家家戶戶有院落,富人弄風景,窮人栽蔬菜。街市永遠熱鬧,各色人等川流不息:和尚、道士、遊俠、藝人、權貴與草民、良家女和煙花女……詩人們到了長安,才知道什麼叫大千世界。 杜甫在長安,一般稱為長安十年。夢想與苦難緊緊交織。

初到長安,他的活動區域主要是城北,出入豪門,氣宇軒昂。後來逐年南移,四十多歲移至城郊少陵一帶的窮人區,自稱少陵野老。他本來有個進身的好機會,因為唐玄宗已經發現了他的才華,可是有人從中作梗,導至他仕途不暢。他生活中的一系列苦難,和這個人有極大關係。 杜甫到長安,作了兩手準備,一是參加朝廷的考試,二是結交達官貴人。汝陽王李璡是唐玄宗的侄子,杜甫能到他府上走動,多半有某種背景。何人舉薦卻無據可查。杜甫的袖袋裡,可能有幾封舉薦信的。他進京獻詩《贈特進汝陽王二十韻》,前提是要踏進王府的門檻。二十韻,恰到好處,三十韻長了,十韻又短了。這是獻詩的技術問題。唐朝風氣如此,杜甫沒啥難為情的。毋寧說他急於要敲開幾道朱門。狂傲如李白,被皇帝召到長安,第一個動作,也是把他的得意之作《將進酒》呈給三品大員賀知章。

唐宋文人,其實很善於做自我宣傳。好詩寫給人看,求名求利不覺汗顏。文人羞羞答答,是明清以後的事。 杜甫寫《飲中八仙歌》,不失為一張精心打造的名片,筆下要么是高官,要么是名人。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陽三鬥始朝天,道逢麯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 此詩一韻到底,奔放,自由。杜甫到長安感覺良好,可見一斑。他寫的八個人,各得兩句、三句、四句不等,惟有李白得四句。而把賀知章放在汝陽王和左相李適之前面,並不犯官場忌諱。這似乎表明,盛唐的統治,確有某些寬鬆。麯車:酒車。移封:改換封地。傳說甘肅的酒泉,城下有泉味如酒。 《舊唐書》記載張旭:“每醉後,號呼狂走,素筆揮灑,變化無窮。”

中國人沒有狂歡節。唐人狂放如此,也未能形成覆蓋全社會的傳統。眼下各類洋節在都市流行,獨缺狂歡節,不知道是什麼緣故。 唐人的狂放,說到底還是特權階層的事。詩人有文化優勢,以詩入仕,優勢又變成特權。而庶民草民,衣食無憂就謝天謝地了,狂不起來的。 所謂唐帝國,不能單看人口、物價和城市規模,市井小民的精神狀態,也許是更為重要的指標。 杜甫在長安的頭兩年,日子尚能對付。他住客棧,有時進入某個貴族的豪宅,待上十天半月。他獻詩,換來吃住,吃得好也住得舒服。他手中有錢的,還跑到賭館碰運氣。賭了好幾次,慚愧了,寫詩為自己辯解說:“有時英雄亦如此。”可能他還逛青樓,卻不似李白寫在明處。他是常在城北富豪區走動的人,有些朱門敲不開,門檻高了,他進不去。他也不計較,踅入高牆之間的窄巷抹抹胸口。反正這些事兒沒人知道。輾轉朱門,似乎也是人之常情。想想謫仙李太白吧,吃過權貴多少苦頭?

高官顯貴雖多,卻沒人從骨子裡欣賞杜甫,進而施以援手。欣賞他並幫助他的貴人還沒有出現。老天磨礪他,先把他的命運交到小人手裡。 天寶六年(747),杜甫參加了科舉考試,卻陷入一個彌天大謊。科舉考試史上最荒唐的一次,讓三十七歲的杜甫碰上了。天下學子奔長安,竟然全軍覆沒。那個身居朝廷要職的小人,倒向玄宗賀喜:“野無遺賢。”——鄉野的人材都進了官府,一個不剩。那玄宗年事已高,又與二十多歲的豐腴佳人楊貴妃朝夕廝磨,空前的肉體化,大腦迷糊。盛世君王的角色意識讓他聽讒言十分順耳。皇帝迷糊,賢臣奸臣俱清醒,可是這種時刻,賢臣往往不敵奸臣。為什麼? 一般說來,賢臣總是希望喚醒皇帝,而奸臣則充分利用皇帝的迷糊,施以催眠術,引導天子乾蠢事兒。

封建社會的權力格局,這三種角色,綿延數千年。 杜甫作為普通考生,當然不知內情。他急了,改變策略,精心構思,寫歌頌皇帝的大賦投進“廷恩匭”。 ——這是一種廣納民間賢才的箱子,設於武則天時代。唐玄宗如同漢武帝,一看大賦高興了,傳令下來,讓杜甫參加集賢院由丞相親自主持的考試。杜甫喜出望外,信心十足赴考,筆試面試順利過關,仕途在望了。考官祝賀他,考生恭維他。回客棧他一面喝美酒一面等消息,街上但凡響起鑼鼓聲,他就以為是報喜的隊伍來了,箭一般射出去。 過了十余天,箭步改蹣跚,熱望化為泡影。 又是那個小人,把杜甫的命運玩於掌股之中。杜甫的試卷呈給他,他看都不看,隨手扔掉了。 小人名叫李林甫,時任右丞相。李林甫並不認識杜甫。他也不大識字,以錯別字知名於盛唐官場,鬧過無數笑話。他視讀書人、尤其視文人為天敵。文人滿口聖賢書,動不動就說什麼蒼生為重社稷為重,李林甫最討厭了,他是憑著野獸的直覺行事的,恨不得把朝堂變成黑社會,架空皇帝,他做黑老大。官場一切小人,都有黑道人物的生存特徵。張九齡、嚴挺之、李適之、李邕、房琯……這些文人兼高官,全都被李林甫搞掉了。李邕是他派殺手殺死在北海任上,做過左相的李適之則被他逼死在宣春。他迫害仕途上的文人,又防止民間的文人進入仕途,雙管齊下,收效顯著。皇帝正昏睡呢,他殺一批整一批堵一批,皇帝聽匯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要等到安祿山謀反,起兵二十萬殺向朝廷,這皇帝老兒才會從龍椅上彈起來。

凶神惡煞的李林甫,卻是逢人三分笑,說話比蜜甜。成語“口蜜腹劍”,來自他在人生舞台上淋漓盡致的表演。有證據表明,唐玄宗也是被他推進楊玉環的懷抱的。楊玉環原是壽王妃,天生麗質,李林甫想辦法讓玄宗迷上她。他從不讀書,二十歲踏上仕途,從一個部門跳到另一個部門,獻媚后宮,插足東宮(太子宮)。他培植的黨羽,成活率驚人。幾十年違非作歹,在玄宗的眠皮子底下混成了大魔頭。老天安排另一個奸臣楊國忠收拾李林甫,巨額家產充公,所有子孫流配……本文以幾百字打發他,實在不過癮。這種小人的榜樣,敗類中的佼佼者,真該用幾十萬字來瞄准他,辨認他的彈跳空間,摸清他的生存路數,闡釋並定位他。 只有“惡”被定位了,“善”的領域方能向人們顯現……

杜甫考試考不中,集賢院的興奮又曇花一現。 他陷入巨大的苦悶。 這一年的秋天長安多雨,杜甫黴到家了,衣服被子生了黴,下床便是青苔,出門踏水氹,積水中還生出小魚。他臥病一百天,瘦得皮包骨頭。身體壞透了,心情糟透了,如果不是牽掛老婆孩子,真想一蹬腿飄然西去。他快要死了,腦子裡卻有詩句晃動,發出陣陣哀聲:“瘧癘三秋孰可忍?寒熱百日相交戰。”“飢臥動即向一旬…君不見空牆日色晚,此老無聲淚垂血。” 而長安的富人們,正忙著欣賞雨中秋色。曲江,渭水,畫船爭艷。有車族有馬族,很多人預料到來年的通貨膨脹,跑到洛陽去了,成千上萬的窮人哭飢號寒。所謂健康時代,百姓的生活原來不堪一擊。 杜甫的富朋友,和李白有錢有勢的朋友一樣,患難時踪影全無。倒是一位叫王倚的普通朋友,把大病初癒的杜甫接到他家去,花錢請醫生買補品,使他慢慢康復。

病榻上的杜甫,終於看見這幾年自己在長安的真實身影: 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處處潛酸辛! 大病一場,跟死神照過面了,尋視周遭的目光會產生變化。這幾句詩,道出多少文人的辛酸。 杜甫的“沉鬱”,大約起於此時。下沉,沉積,過渡到沉靜,攜同憂鬱、憂思、憂憤。仕途險惡人情冷暖,心涼了,轉化為靈感的熱能,詩語頓挫。 弗洛伊德把藝術定義為慾望的昇華,殊不知,苦難也會昇華。 杜甫的父親可能死於這一時期。無人傳消息。囊空如洗。他到山中採藥,弄到街頭叫賣,也賣給一些富朋友,避開他們嘲弄的眼神,坦然接過幾個小錢兒。獻詩,賣藥,勞心又勞力,卻是為了活下去。他從富人區走到貧民窟,眺望巍峨的大明宮興慶宮,看看身邊衣不蔽體蒼蠅亂飛的流浪漢。他已經知道,什麼叫飢寒交迫,他熟悉貧窮的所有細節。他自嘲餓不死,十天一頓飯,也捱過來了。長安城裡他四處轉悠,挎著寶貴的藥籃子。是否擺過地攤,我們不得而知。

渭水上有座橋,稱咸陽橋。士兵們為皇帝開拓邊疆,一撥又一撥從橋上走過,刀槍指向遠方的西域。杜甫幾番站在橋旁,目睹軍隊走過。他想看什麼呢?他可不是壯軍威,為唐軍出征叫好。他看見的,是撕心裂肺的送別場面: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乾雲霄…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棘;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王隴畝無東西。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耶通爺。武皇:漢武帝,代指唐玄宗,唐人詩中常用。山東:華山以東,代指全國。唐置州郡近二百。犬與雞:秦兵自古耐戰,所以被朝廷調來調去,無異犬與雞。

天寶年間,唐軍瘋狂開邊:鮮于通攻南詔(雲南西北部),大敗,死六萬人;高仙芝遠征大食(阿拉伯),帶去的數万人全軍覆沒;安祿山強攻契丹,又死六萬人。朝廷不甘心失敗,大募新兵,連抓帶騙送往軍營。說:“於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聲震野。” 盛唐離亂唐只一步之遙。這一歩,卻留給歷史學家一連串的大問號。 杜甫寫《前出塞九首》,直接追問統治者了:“君已富土境,開邊一何多?”杜甫一眼看透皇權的要害處,追問它的邏輯,它的運行模式。 第六首鏗鏘有力,傳為名篇: 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殺人亦有限,立國自有強。苟能製侵凌,豈在多殺傷! 杜甫和托爾斯泰不同,並不反對一切形式的戰爭。他與李白同:乃知兵者為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國土夠大了,為何年復一年搞擴張?以御敵為由,搞先發製人,這是強盜的邏輯。 載:“天寶八載,哥舒翰以兵六萬三千,攻吐蕃石堡城,拔之,唐軍卒死者數万。” 此間杜甫激憤,詩語高亢,卻不像喊口號。大詩人能掌控情緒的節奏。他在咸陽橋徘徊,回到簡陋客棧寫詩。 他盯上人間的苦難。 天寶十年以後,過了四十歲的杜甫,在長安的日子小有起色。鄭虔、岑參、高適等人相繼來到長安。鄭虔有詩書畫三絕的美譽,又是百科全書式的人物,卻有人告他私撰國史,終身仕途不暢。二人常對飲,各發各的牢騷。鄭虔的書畫,曾受到玄宗的高度讚賞,可他官職卑微,有時飯都吃不飽。當初李邕一幅畫能賣天價,鄭虔為何賣不出去?只因他官小,又受過嚴重處分,能買畫的達官貴人他攀不上。他畫馬送給杜甫,杜甫賣藥請他喝酒。 長安的小酒館,兩個才華橫溢的男人借酒澆愁。 岑參加入進來,方移至酒樓暢飲。岑參是與高適齊名的邊塞詩人,在軍中任職,境遇比杜甫、鄭虔好。年近半百的高適官運更好。朋友們給杜甫資助,幫他在長安南郊的少陵原上蓋起房子,結束了京城流浪的日子。這位飽受權貴和客棧老闆白眼的詩人,終於有了自己的家,欣喜之情藏不住,動不動就自稱“少陵野老”、“少陵布衣”。他與岑參、高適等人同登大雁塔,後世文人傳為佳話。大雁塔當時叫慈恩寺塔,共七層,高達六十四米,是長安的標誌性建築。 杜甫把家人接到長安,可見他對未來信心大增。妻子楊氏,此時不到三十歲,大兒子宗文五歲,小兒子宗武未滿周歲。杜甫曾回過洛陽,時間很短,卻讓妻子有了身孕。楊氏到長安,面呈喜色,宗文宗武蹦蹦跳跳。 杜甫對自己這些年的辛酸遭遇隻字不提。 好男人都這樣。 然而家裡用度緊張,楊氏心中有數的。有錢買米無錢買鹽,賒借是常事。偏偏這一年,綿綿秋雨又來了,一連下了六十多天,米價暴漲,很多人家顧不得禦冬,抱著棉被換米吃。杜甫不得不籌劃,將妻兒送往奉先(陝西蒲城)投靠親戚。 老婆孩子走了,家裡變得空蕩盪。杜甫深夜守著孤燈,寫下一封又一封求職信。楊氏臨走時,幾番欲言又止,他心裡何嘗不清楚? “貧賤夫妻百事哀”,楊氏自從跟了他,七年了,沒享幾天福,卻少有怨言。為前程,為家人,杜甫什麼不能干呢? 盼星星盼月亮,盼來朝廷一紙任命,派杜甫到河西縣擔任縣尉。到長安這麼多年了,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縣尉系實職,專管衙役、捕快,大致相當於現在的公安局長兼刑警隊長。唐代縣尉多由進士擔任,京畿縣尉職位尤重。縣尉有油水的,灰色收入數不清,捉人放人都能搞錢。 杜甫獲此殊榮,卻斷然拒絕,為什麼? 因為高適當過縣尉,感觸多,辭職了。高適寫詩說: 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 長官面前,縣尉是趴在地上的孫子,可他揮鞭猛抽老百姓,頃刻間又變成豺狼虎豹。 杜甫寧肯要飯,也不向黎庶揮鞭。 高適也一樣。 中國古代文人,慈悲心腸是共同特徵。所謂人文關懷,底層關懷,不是一句空話。文人讀書多,有修養,目光能穿越各階層,越過集團利益,投到百姓身上。雖受窮受苦,不改其志。歷代文人做官,多有建樹,多為良吏,這個現像不思已久,所以值得深思。在今天看,人文領域向各級政府輸送人材,其寶藏之豐,只會超過自然科學,而不是相反。歐美諸國,先例甚多。法國現任總理是詩人,德國前任總理是哲學教授,而美國的總統、要員多出自具有悠久人文傳統的耶魯大學…… 杜甫不做縣尉,是他漫長的求仕生涯中的小插曲,卻足以令我輩對他的大品行肅然起敬。 杜甫採藥度日。朝廷的任命,像吹過去的一陣風。 窮就窮吧…… 天寶十二年(753)的春天,杜甫在長安享受了一次視覺盛筵:他親眼目睹一大群宮中麗人遊曲江,踏青芙蓉苑。不知是偶遇,還是專程趕去看熱鬧。三月三為上巳節,宮中佳麗魚貫而出,曲江邊上奼紫嫣紅。杜甫寫下七言排律《麗人行》: 三月三日氣象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杜甫離佳麗近,皮膚都看清了。楊玉環和她的三個姐姐走在麗人隊伍前邊,佩環搖動,酥胸半裸。不難想像,一輩子忠君、又隻身待在長安的杜甫,眼睛會睜得很大。楊玉環天姿國色,杜甫“驚艷”,是說得過去的。詩人鍾情山水,而女人之美又在山水之上。可是我手上的幾本書,都說《麗人行》是諷刺詩,揭露貴婦們的奢華。 “態濃意遠淑且真”這一句,註釋俱雲:這是說反話。 類似的導讀,實屬多餘,好像我們看不懂似的。 杜甫接著描繪麗人們的服飾、她們吃膩的駝峰、遲遲伸不下去的犀牛角鑲飾的筷子。筆峰一轉,寫楊國忠:“後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茵…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天寶十一年李林甫死後,楊國忠繼任右丞相。麗人踏青先走一步,他騎馬隨後趕來,大模大樣的,下馬直趨眾佳麗。錦茵:錦繡的地毯,指貴婦小憩之地,有帳篷,供麗人們補妝換衣。炙手可熱:唐代長安人的市井語,屬中性詞,流傳至今,含貶義。 楊國忠是玉環堂兄,他和玉環的三姐虢國夫人有曖昧關係。 《舊唐書.楊玉環傳》有載。 杜甫這首詩,感覺是複雜的,有諷刺的成分,但夠不上諷刺詩。杜甫善於寫實,也包括感覺的真實。他寫詩未必主題先行,他會忠實於自己的第一印象。換句話說,他有良好的藝術直覺。 次年杜甫得了一個小官職:兵曹參軍,從八品,保管軍用倉庫的鑰匙,被軍官們呼來呼去,開門鎖門。好處是有點俸祿,他不用去賣藥了。門前喝酒,倉庫裡讀書,倒也自在。餘下一些銀兩,準備帶給老婆孩子。 天寶十四年的秋末,杜甫赴奉先探親,半夜從城裡出發,天寒地凍,百樹凋零。凌晨路過驪山,遙望華清宮,想像玄宗與楊氏兄妹正在宮中。 《舊唐書》說:“玄宗每年十月幸清華宮,國中姊妹五家扈從。每家為一隊,著一色衣。五家合隊,照映如百花之煥發。” 皇家哪有蕭瑟秋天,皇家的冬天也是春天。 杜甫赴奉先,心情想必是愉快的,長安十年流浪,畢竟躋身仕途,少陵原上有個家。他騎馬,晝夜兼程,耳邊迴響著華清宮的音樂。 漫天飛雪夜歸人,多麼興奮!進柴門卻聽見哀嚎聲:他最小的兒子剛剛餓死。 楊氏痛哭,四鄰抹淚,他這做父親的,老淚縱橫心如刀割。 草草安葬了幼子,杜甫在奉先寫詩,五百字一氣呵成。 《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這是中國詩歌史上的豐碑。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闊…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 稷與契:堯舜時代的兩個賢臣,后稷教農民稼穡之術,契協助大禹治水。濩落:大而無用。契闊:勤苦。 詩從志向入手,憂國憂民。四百字以後,才寫到幼子餓死:“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飢渴。入門聞號咷,幼子餓已卒…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 范仲淹名言:“先天下之憂而憂”,與杜甫乃是一脈相承。這在儒家精神中,堪稱光輝奪目的核心價值。 中年喪幼子,杜甫卻能看到自己是特權階層的人,比失去田地的農民、到遠方打仗的士兵強多了。他都這麼悲慘,平民百姓又將如何? “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 透過杜甫的身影,我們看見了托翁,把自己世襲的土地分給窮人。 《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列文,就是托翁化身。 杜甫對皇帝的忠誠,沉痛而堅決:“葵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奪。”可是同樣堅定的是他偉大的民間立場:“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供城闕!” 彤庭:朱紅色的朝廷。城闕:指京城。 意象改變印象,城裡的大明宮、城外的華清宮都變味兒了。 縱觀中國封建史,聚斂這類詞,真令人感慨萬端。巧取豪奪招數之多,之富於想像力,詩人們只能瞠目結舌。庶民小民在溫飽線上掙扎,因其數字龐大,每次都是聚斂的主要對象。 由此可見,眼下傳播最廣、最能激動人心的和諧二字,份量有多重。 杜甫針對長安驕奢淫逸的權貴們,發出怒吼: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這首詠懷長詩,像是打開了一道巨大的閘門,杜甫瞄準苦難的聲音一發而不可收,驚天動地。 長詩末尾他寫到:“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憂端指愁緒,它和終南山一樣高。澒洞:廣大瀰漫貌。 李白被稱為謫仙人,而杜甫則像上帝派到人間的苦難使者。他的憂思當即被驗證:天下大亂已在北中國拉開了序幕。安祿山想當皇帝,在范陽(北京附近)起兵二十萬,鐵騎殺向洛陽和長安。安史之亂持續七年多,戰亂結束,唐帝國的人口從五千多萬降至一千多萬,近三千萬人命喪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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