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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2杜甫二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4683 2018-03-18
杜甫後來寫詩回憶:“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他行頭不錯,像個官僚人家的子弟。此間他父親遷奉天(陝西乾縣)縣令,繼續做他的後盾。齊趙山水雄渾,民風粗獷,杜甫也為之一變,騎馬打獵縱酒。據說他的酒量不同尋常,他直接描寫喝酒的詩不多,是因為這類好詩被李白佔了先。他寫《飲中八仙歌》,表明他自己就是出色的酒徒。酒徒觀酒徒,方能入木三分。李白是劍客,杜甫是射手。他箭法不一般,有詩為證的。他打獵的地方是在山東益都的青丘一帶,茫茫野地,狐兔出沒。他和朋友縱馬馳騁,豪興大發的時候,彎弓射月。從冬天到初夏,他盤桓青丘半年之久,狩獵的興奮連接著野地的神秘與空曠。有時睡在草叢中,半夜醒來,滿天繁星大如斗。 所有這些體驗,無不構成詩意的元素。陸游總結說:功夫在詩外。偉大的詩人,他的生活是個整體,沒什麼可遺憾的。

杜甫二十五歲登泰山,寫下平生第一首傳世佳作: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盪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歷代詩人寫泰山,此詩公認第一。泰山綿延橫跨齊魯,好個“青未了”,沒有比這更貼切、更舒服的文字了。詩名《望岳》,在古代,山之高而尊者稱岳,泰山為五嶽之一。決眥:裂開眼眶,形容歸鳥飛來之勢。 詩無達詁,但註釋是必要的。我手頭這本山東大學選注的《杜甫詩選》,由馮沅君、蕭滌非等名家牽頭,註釋非常精當,品讀再三,如飲好茶。 此後數年,杜甫仍在齊趙漫遊,年譜上是空白。 兩次漫遊,七八年的時間,杜甫的生活細節令人費猜想。猶如考古工作,憑藉一爪半鱗就要忙一陣的,還得展開想像。杜甫這幾年,文學史一般概括為“裘馬清狂”,這也挺好。持批評態度卻沒有必要。大詩人過點好日子,讓我們這些偉大藝術的受益者能為他感到欣慰。何況,沒有好日子,哪來壞日子?如果杜甫生下來就遭遇兵荒馬亂,他會覺得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缺乏生活的幸福感,對苦難的敏感會大打折扣。

從二十歲到二十九歲,杜甫恣意漫遊,年輕人朝氣蓬勃,感受著帝國的繁榮: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 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當時,山東的絲綢天下第一。商賈不絕於道路,詩人們隨意遠行。豺虎既指野獸,又喻剪徑的歹人。全國治安狀況良好。男人樂於躬耕,女人栽桑養蠶,家是完整的家,沒有突如其來的城市化讓大批農民年復一年倉皇出走輾轉異鄉。 從此詩看,年輕杜甫的心境是非常陽光的。 帝國濃重的陰影,尚未進入他的視野。未入仕途,很多事他也不知情。 這近十年的時間,杜甫身邊大約有過女人,他不大可能是處男。唐代妓女多且素質高,琴棋詩畫是競爭手段。如果杜甫碰上一位紅顏知己,他該怎麼辦呢?可以設想,他不會帶回家:婚姻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白娶誰自己作主,杜甫不可能這麼幹。

杜甫二十九歲回老家成親,夫人姓楊,楊什麼不清楚。她父親的名字倒傳下來了:楊怡,官居司農少卿,地方政府管錢糧的副職。正卿為正職。由於兩個因素,楊怡的名字流傳至今:首先他是官員,其次他是男人。 即使在唐代,即使是杜甫的妻子,楊氏也未能向我們亮出她完整的名字。 杜甫自立門戶,在洛陽偏北的首陽山下開闢了幾間窯洞。楊氏為他生兒育女,家庭生活充滿了溫馨。窯洞冬暖夏涼,佈置考究,杜甫參與了開闢“土室”的全過程,包括揮鋤挖洞。洞前有個寬敞的壩子,擺酒待客,小孩兒嬉戲,夫人含笑忙碌。楊氏的年齡,當比杜甫小十幾歲吧?她也算大家閨秀,我們不妨推測她長得漂亮,皮膚又白又細膩,兩條長長的玉臂,一頭濃密的烏髮。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溫情脈脈的丈夫,漂亮而賢惠的妻子,各自都有官員父親的支撐,不愁日常用度。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三年光景,杜甫的幸福可想而知。晚年在成都,在夔州,他經常寫詩回憶。姑母和繼母在他婚後不久相繼去世,他為她們守制居喪,撰寫祭文、墓誌銘。杜氏大家族,他無疑是文采最好的。為此他受到長輩的誇獎、平輩的尊敬、晚輩的仰慕。他不無自豪地說:“詩是吾家事。”可見寫詩是家學的重要內容。他在山東寫下的《望岳》,已經在洛陽流傳,也許傳到了長安。

遠祖杜預、祖父杜審言的墳墓都在首陽山下,杜甫與光榮祖先的英靈同在。溫馨的窯洞也是精神家園。 杜甫婚前婚後的生活,我認為是重要的。可是馮至先生認為不重要,用批評的語氣說:“他又回到一個禮教家庭的氣氛裡,生活無從展開。” 怎麼才算生活展開呢?是安史之亂提前到來嗎? 作為個體生命,幸福總是好事。不能為了凸顯杜甫的苦難,而將他的幸福打入冷宮。不僅馮至,當代眾多學者也輕視杜甫的幸福生活。這麼做,其實費力不討好。苦難紮根於幸福,猶如冷色來自暖色。生活的落差,帶來感覺的豐富…… 天寶二年(743年),三十二歲的杜甫再度漫遊了。有家無業,畢竟顯不出男兒本色。父親老了,不可能給他永久支撐。他自己也著急,求官的意志變得明朗。他游到洛陽去,一待就是兩年。熟悉的城市忽然變得陌生了,他和李白相遇,寫詩抱怨說:“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巧。”

這話有點蹊蹺。杜甫為什麼抱怨洛陽呢? 洛陽達官貴人多。長安的顯貴們,大都在洛陽有府第,因為皇帝常到洛陽。碰上災年,全國糧食欠收,皇帝就帶著他龐大的官僚集團住到洛陽來,自稱食糧天子。洛陽四通八達,不愁物質供應。天下士子奔前程,首選長安,其次便是洛陽。杜甫第三次出遊,目標鎖定洛陽,求仕的動機似乎不言而喻。童年、少年時代的美好都市,一下子全變了。人有多重面孔,城市也一樣。杜甫奔走官府,怀揣父親給他的那點錢財。他看見了口是心非,目睹了爾虞我詐。官場的常態,對他卻是震撼。失望和厭倦隨之而來。恰好李白過洛陽,杜甫慕名拜見,交上朋友之後,針對東都洛陽發牢騷了。 此時的李白剛從朝廷出來,人稱李翰林。才高,名氣大,怀揣玄宗御賜的金子,走路高視闊步。三十四歲的杜甫跟隨四十五歲的李白,難免有些緊張。他竭力弄懂李白,渴望跟李白遊。按常理,李白雖然在皇帝身邊不甚得意,但是到民間擺譜,卻有足夠的資本。然而李白不能用常理推斷的,這個身材不高的男人永遠目光向上,越過了金鑾殿,朝著神仙。杜甫年齡小,質量也小,被李白所吸引,不由自主跟他遊。唐代讀書人,誰跟誰遊可不是一樁小事兒。杜甫若是夾帶了一點私心,希望跟李白遊出名氣來,是可以理解的。

李白仰望著神仙,杜甫仰望著李白。李白到哪兒,杜甫跟到哪兒,無論到開封附近採瑤草,還是渡過黃河,到山西王屋山尋找著名道士華蓋君,不聞仙人長嘯,卻聽野獸咆哮。聽說華蓋君死掉了,兩個大詩人,幾乎抱頭痛哭。不久,高適加入進來,三個詩人一塊兒遊,騎馬佩劍,游到劍俠出沒的宋州(河南商丘)去。杜甫很激動,用李白的口氣寫詩: 邑中九萬家,高棟照通衢。舟車半天下,主客多歡娛。 白刃仇不義,黃金傾有無。殺人紅塵裡,報答在斯須。 所謂通都大邑,就是指宋州這類城市,州縣常住人口加流動人口,數字巨大。舟車川流不息,各種口音都有。令人吃驚的,是杜甫筆下的殺氣。李白自詡殺過人的,劍術了得。杜甫顯然是用李白的眼光打量宋州。

尋仙,殺氣,迷李白……此時的杜甫丟失自我了。 這種短暫的丟失,是為了贏得更豐富的自我。個體生命,往往暗藏這類詭計,近乎本能地朝著生命的更高形態。觀察一群小孩兒玩耍、年齡小的追隨年齡大的,很能見出端倪。一切優秀人物,都會經歷丟失自我的過程。所以優秀人物會總結說:三人行必有吾師;謙虛使人進步;學習學習再學習……杜甫迷李白,與眼下追星族的瞎起哄是兩碼事兒。 秋天,三個男人到山東單縣的叫做孟諸的濕地打獵。杜甫後來感慨:“清霜大澤凍,禽獸有餘哀。”幾年後高適從軍,並成為著名的邊塞詩人,他打獵的手段,想必不會輸給李杜。 李白有一首《秋獵孟諸夜歸》,其中說:“鷹豪魯草白,狐兔多鮮肥。”杜甫替禽獸悲哀,而李白只知秋天的野味鮮美。曠野夜幕四垂,升火烤狐兔,李白大約是享用腿肉,吃得滿嘴流油。杜甫、高適尊他為大哥。他也不客氣,拿了就吃。月亮升上高天,酒氣瀰漫開去,三個音容迥異的男人醉醺醺上馬,揚鞭馳往宋州城。

這樣的日子,我輩是只能追慕了。以人類目前的處境看,再過一萬年,此景也難重現。二十年前我尚能背著一杆槍在林子裡轉悠,現在,不可能了。 就生存的張力、生命的噴發而言,古人似乎擁有更多的可能性。科技進步,全球化,究竟會給人類帶來什麼,尚須試目以待。達爾文說:進化本身就意味著退化。活生生的生命,流光溢彩的個體,現在確乎少見。將來可能越來越少見。生活的統一模式抹掉差異……行文至此,我亦唏噓。我是在水泥房子裡,寫茫茫大澤中的李白杜甫,黯淡的目光投向那熊熊火光。也許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尚能對偉大的生命展開想像。再過若干年,當人造物與互聯網進一步覆蓋這個可憐的星球,連想像都會失去憑據。 次年初,高適先告辭,游江南去了。

李白杜甫游至山東,在齊州(濟南)分手。李白繼續尋找神仙,而杜甫心憂前程。他轉而投奔另一個姓李的男人:李邕。此人時任北海(山東益都)太守,名望在李白之上。開元天寶年間,李邕是全國名氣最大的人物之一。他年輕時就冒犯過武則天,現在接近七十歲了,白髮銀鬚,聲如洪鐘。他的文章寫得好,書法的名氣蓋過張旭和顏真卿。他認識的達官與名流成百上千,隨手題字,潤筆豐厚。他揮金如土,幫助過無數的窮朋友,每到一地,據說都能引起轟動。李白也曾拜謁他,寫詩發牢騷。而見過皇帝之後,李白對李邕的興趣減淡了。李白飄然尋仙踪,杜甫步他的後塵拜見李邕。邕讀作庸。 杜甫跟隨李邕遊起來了,從齊州城游到大明湖中的歷下亭,同登鵲山湖對面的新亭。李邕大杜甫幾十歲,地位名望更不用說,可他僅僅因為杜甫的一兩首詩就高看杜甫,與之漫遊,談詩論文。單憑這一點,就表明李邕的心態很年輕,不拿架子。這是古今中外優秀男人的共同特徵。其實,拿架子很不划算,僵化、固化、老得快。 ——這也是古今中外善於擺譜的男人的共同特徵。

李邕把酒論詩,歷數當代詩人,從崔融說到蘇味道(蘇東坡的祖宗),佩服楊炯的雄健,批評李嶠的華麗。杜甫緊張地期待著。李邕終於提到杜甫的祖父杜審言,稱杜審言不錯,風格既雄健又和雅。杜甫聽得汗毛都豎起來了,避席,趨前,拜謝。 這段遊歷,對杜甫強化詩人意識,有推波助瀾的作用。 天寶初年杜甫從二李遊,歷時一年多。求仕的意志和詩人的角色意識同步增長。二者又混為一團,難分彼此,受難者與大詩人即將登場。這幾乎一目了然,奇怪的是,涉及杜甫的文章,鮮有在這個層面上展開的思考。 天寶四年(745)的秋天,杜甫與李白再度相逢於山東,一起到袞州尋訪道人隱士。杜甫還是小弟弟兼仰慕者,但自信心有所增強了。他寫《贈李白》,道出另一種感受: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李白煉丹,杜甫也煉丹。別後重逢,煉丹是重要話題。杜甫自稱愧對煉丹老祖葛洪,含有從此洗手不干的意思,也規勸李白。杜甫對李白傲岸的生存姿態,並不贊同。飛揚跋扈,此處指狂放不羈,不含貶意。 二人在山東揖別,從此天各一方。 時間顯示出李白的份量。盛唐人物比比皆是,像李邕,更是堪稱一流,但杜甫對李白的懷念,遠遠超過對李邕。李邕畢竟是官場中人,享有盛名,這盛名卻是附加成份多。杜甫懷念李白,乃是傑出的個體,本能地受到另一個傑出個體的強烈吸引,是生命對生命的最高禮讚。 李白贈詩一首,《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其中說:“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盃。”杜甫排行老二,故稱杜二甫。李白人稱李十二。他的詩集裡,有人叫三十六的,估計是庶母所生。一個人丁興旺的大家族,其熱鬧景象可想而知。李白是遠離家族的一隻孤雁,杜甫則負有家族的使命。 李白對杜甫,是否有大致相等的懷念,這並不重要。不必把李杜的友誼搞成雙向對等。 杜甫下一個人生目標,鎖定京城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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