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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杜甫一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3765 2018-03-18
唐代詩人中,有一個人好像一直是皺著眉頭生活的,這個人名叫杜甫。他瘦而高,柱著一根拐杖,走路慢吞吞,活像人們形容的老朽。他的眼睛是向下的,有時還半閉著,看上去昏昏欲睡。這雙眼睛卻能看見普天下的倒霉事兒,好比觀音菩薩能看見人間的苦難。所不同的,是觀音菩薩法力無邊,她能含著動人的微笑救苦救難,而杜甫,只能眉頭緊鎖,把無邊的苦難寫進他浩如煙海的詩作。 他有一首詩,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開篇就說: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秋日里的天高雲淡,杜甫不寫詩。陰風刮起來了,靈感卻隨風而至。人黴水都磕牙,秋風欺負他,捲走屋上的三重茅草。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低者飄轉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

杜甫真是黴到家了。成都這座草堂,全家人靠它遮風擋雨。秋風蕭蕭,小孩兒搶得茅草嘻嘻哈哈,他乾瞪眼,“唇焦口燥呼不得”。茅草多半是化作柴火了。陰風方去,黑雨又來,多日失眠的老人雪上加霜。 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裡裂。 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 嬌兒惡臥,老棉絮蹬出大窟窿。杜甫徹夜聽漏雨,狼狽相可想而知。時值“安史之亂”,杜甫避亂於成都。長夜沾濕,憂家憂國,憔悴詩人盼天明。胸中的詩句源源流出,應和著、抵擋著欺負人的綿綿秋雨。結句陡起,喊出中國讀書人的豪言壯語: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這首詩,堪稱杜甫本人的素描,涵蓋一生。

此間他又寫《楠樹為風雨所拔嘆》、《枯棕》、《病橘》等,單看詩名,已知心境。 他是中國的苦難詩人,集個人、國家、民族的苦難於一身。 依我看,苦難二字,比現實主義這類詞彙更能抵達他。 他未能活滿六十歲,死在洞庭湖里的一條破船上。他餓了幾天肚子,據說是猛吃牛肉撐死的。郭沫若先生考證說,那是病牛,牛肉有毒。如果此說成立,那麼杜甫既是撐死的,又是毒死的。 本文只想追問一個問題:杜甫那雙眼睛,為何能看見那麼多的苦難? 杜甫字子美,河南鞏縣人,有不同於普通百姓的家族榮耀:西晉名將杜預是他的遠祖,武則天時的顯官兼名詩人杜審言則是他祖父。他在家人的影響下,牢牢記住了這兩個名字,一輩子向人誇耀。中國人的家族意識濃厚,杜甫的家族意識又濃於一般人。理解他的內心世界,這是一把鑰匙。濃郁的家族氛圍,瀰漫了他的童年。弗洛伊德講:童年的經歷將影響人的一生。

杜甫之於家族,也許和李白正相反。李白的家族意識是隱形的,或可稱做潛意識。 杜甫的母親崔氏,也出自名門望族,生下杜甫沒兩年,患病死去。不過,她在天堂會看見,她歷經磨難的兒子將是如何的出類拔萃。 杜甫早年喪母,卻有不少散居各地的舅舅。他寫詩頌揚:“賢良歸盛族,吾舅盡知名。”可見他的舅舅們大都出色。 而在父系這邊,有個叔父名叫杜並,是杜審言的次子,十六歲那年干了一樁大事:用短刀猛刺陷害父親的仇人,當場被人活活打死。那仇人傷重不治,臨死哀嘆說,早知杜並是孝童,他也不跟杜審言結仇了。杜併的生命停止在十六歲,聲名卻在杜氏宗親中代代相傳。杜甫到晚年,仍以杜併的侄子為榮。 這件事,馮至先生的有詳細記載。馮至是現代著名詩人,他寫杜甫,不乏出色的地方。不過,他認為家族故事對杜甫只有消極影響,“對於杜甫的發展不但沒有多少幫助,反倒可能起些限製作用。”是什麼成就了杜甫呢?馮至轉而說到社會,以社會決定論鎖定杜甫。這個關鍵處,馮至先生的結論顯然欠思考,抹掉了杜甫之為杜甫的個體特徵,讓我們只見林子不見樹。

這類常見的、針對歷史人物的宏大敘事,遮蔽了若干年。 我倒是覺得,家族的背景,對杜甫的成長舉足輕重。 杜甫年幼多病,母親去世了,父親忙著做官,他寄居洛陽的姑母家。病弱的孩子看世界,和健康小孩兒不一樣的。洛陽,武則天執政時改稱週都,經營它二十餘年,繁華僅次於長安,胡人、外國人隨處可見。胡人在街頭活蹦亂跳,寒冬互相潑冷水,歡度他們的潑寒節;跳得忘形時,裸體狂叫,漢人為之側目,政府出面乾預。 杜甫大約五六歲,牽著姑母的手上街,東張西望,一驚一咋。他是容易受驚的男孩兒,到郾城看了一回公孫大娘的“劍器渾脫舞”,終身不忘。年輕漂亮而又健壯、又充滿野性的公孫大娘,是享有盛名的宮廷舞蹈家,她持雙劍,著戎裝,巡迴各地表演,在中原刮起了大漠雄風。她本人,是有鮮卑血統的。漢人看胡人跳舞,猶如歐美白人看黑人狂歡。

有“草聖”之稱的張旭,看公孫大娘跳劍器渾脫舞,悟出神韻,草書才大為長進。 杜甫看見了什麼呢? 過了五十年,他寫詩回憶說:“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可能是因為公孫大娘節奏太快,動作太野,杜甫受了驚嚇,小臉蛋失色,以己度人,覺得圍觀者個個沮喪,天地也為之久久低昂。 這首著名詩篇,帶出了杜甫的身心特徵。學者們大都一掠而過,不予深究。 杜甫生活在姑母的溫情中。可能在三歲時,他和姑母的兒子同時染上疫病,姑母盡量多的照顧他,兒子卻丟了性命。杜甫隱約有點記憶,長大後別人提起,講述細節,他淚流滿面,刻骨銘心。姑母去世,杜甫為她守制居喪,視同親生母親。他看待世界的溫和的目光,和早年的這些記憶是分不開的。我們在今天,既要看到社會,更要看見人性。

杜甫七歲寫詩,九歲練大字,廢掉紙筆無數。他具有乖孩子的那種勤奮,和李白神童般的勤奮有區別。明朝人胡儼,在內閣見過杜甫的書法,形容為“字甚怪偉”。而杜甫在詩中議論書法:“書到硬瘦始通神。” 硬瘦二字,倒像杜甫自己的風格。人們形容杜詩,通常說:沉鬱頓挫。不硬不瘦,何來頓挫? 賴有姑母的悉心照料,杜甫的身體一年年好起來,性格也隨之開朗。他晚年追憶說: 憶昔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 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迴。 杜甫對記憶有高超的複制能力,這不是誰都能做到的:時間長了,許多人的記憶會走樣,感覺會變形。杜甫自幼多病,才有對健康的特殊敏感:健如黃犢走復來。這首詩,寫的是從病弱的童年向健康的少年過渡的那種歡欣。

一日上樹能千迴!我們這代人小時候也這樣的,可惜現在……中學生小學生,一日上網能千迴。 馮至闡釋這首《百憂集行》說:“他的精神和他的身體隨著他處的時代健康起來了。”這話令人費解。時代擠走了杜甫姑母的身影,而我們已經知道,這位姑母如果稍稍偏點心,杜甫命都不在了,哪裡還談得上健康?至於所謂健康時代,我們到後面不妨睜大眼睛細看,它究竟是怎麼個健康法。 杜甫從小衣食無憂。他的家庭,雖然父輩不如祖輩,但在社會上還擁有特權,享有尊嚴。比如免賦稅、免兵役,逢節日遇大事,親友紛紛上門。家庭朝著破落的方向,卻是慢慢顯形的,杜甫沒啥感覺。父親去世前,一切都不錯。他不是一個破落戶子弟,心裡沒有這種陰影。魯迅小時候為父親的病跑當舖,感受到莫大的羞辱,家道中落,從小康走向困頓,一輩子印象深刻。杜甫沒有類似的經歷。童年,少年,青年,他過著中等人家的生活,至少感覺上是這樣。家族傳說給予他自豪感和榮譽感,姑母給予他脈脈溫情。他的物質環境和精神環境,應該說是比較清晰的。他有一份異樣的母愛,覆蓋在他咿呀學語時母親施與他的溫存之上。他的“身體記憶”有雙重母愛。

他長成了溫文爾雅的小伙子,在洛陽結交名士,出入豪門。李龜年這樣的頭號宮廷音樂家,他見過很多次,後來寫詩說: 歧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回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江南逢李龜年》 公孫大娘的劍舞,李龜年的歌聲,當時俱為頂尖級的藝術。杜甫有幸近距離感受,對他日後錘煉詩歌,多有裨益。 二十歲,弱冠之年,他將離開溫暖的家,漫遊天下。唐代士子漫遊成風,“遊”出見識,也“遊”來前程。據說當時的考官,要看考生名氣的,有名人或政要推薦的考生,考官將優先考慮。學子都是詩人,詩人們都在漫遊。有錢人家的孩子,通常能遠遊。窮人的兒子,遊的範圍小,除非他有邊遊邊結交富貴朋友的本事。帝國交通發達,物質豐盛而價格便宜,也給詩人漫遊提供了方便。

杜甫第一次漫遊,游到江南去,遊了四年,求仕的目的並不明確。他有財力支撐,不管是來自父親,還是來自姑母或舅父們。這一點與李白相似,雖然他遠不及李白闊氣。臨行前,父親和姑母可能叮囑過他,他頻頻點頭,可是一旦上路,遊出去了,異地風物撲面而來,他會應接不暇、忘乎所以的。面容清瘦的小伙子,清澈的目光投向江南水鄉。隻身遠遊,將故鄉遠遠拋在身後。目的不明確,感覺正好向世界敞開。白天在路上,夜裡在床上,各種新鮮事兒紛至沓來。他游到蘇州,游到紹興,游到金陵,對世界充滿好奇。他寫詩並不多,我們無從捕捉他訴諸文字的豐富的感覺。求官,寫詩,尚未形成強烈的主觀意志。如果杜甫二十歲就一門心思想做大詩人,那麼他多半會成為小詩人。我依稀覺得,他是三十幾歲落魄之後,才形成了上述兩種意志。其實這正好。大詩人的出現,應該是豐富的感覺在先,強烈的意志在後。

立志太早,勢必封殺感覺。 而眼下各藝術門類,意志鋪天蓋地,感覺一片蕭條。人人都在求異,結果卻是趨同。 可惜我們無從進入年輕杜甫的感覺世界。我們只知道,他讀過了很多書,帶著一顆備受母性呵護的溫柔的心,漫遊在溫柔的江南。 這四年,研究杜甫的專家們往往一筆帶過。苦難詩人的生命中的欣悅,被輕描淡寫地打發了。 四年後他回鞏縣,參加了一次科舉考試,沒考中。他不在意,打點行裝又上路。這一次漫遊齊趙,現在的山東與河北。他和司馬遷、和李白一樣不考慮成家,相信好男兒志在四方。 這似乎表明:他上次遊吳越感覺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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