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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李白九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4133 2018-03-18
李白距今,一千三百多年。他榮登文學史的寶座,被定評為偉大詩人。他當然是中華民族的驕傲,永遠的名人。但是作為個體生命,他頭上的那種對傑出人物都有效的普適性光環,常常無助於我們對他的深入理解。源頭性的東西被遮蔽了。對生命的源始驚奇(海德格爾常用詞)讓位給課堂上的條條框框。我讀過的幾本傳記,都把他搞得面面俱到:既是大藝術家,又是道德君子,又是進步人士。凡有不符合這個既定標準的地方,要么一筆帶過,要么斥為消極。 驚奇生命不易,保持驚奇更難。毛姆寫《月亮與六便士》,讓我們始終感受到這種驚奇。他筆下的畫家以高更為原型,高更是法國印象派大師,與梵高齊名。畫家的野性衝動,令人難以思議:他落難了,快死了,好朋友救他一命,讓他住到家中,他卻把人家的老婆拐走了,事後又後悔……毛姆盯著這些事兒,動用良好的思想修養、廣闊視野、以及對生命形態的直覺能力,將一個活生生的藝術家揭示給我們看。意識流小說大師伍爾芙讚歎說:讀這本書,就像一頭撞在高聳的冰山上,令平庸的日常生活徹底解體!

李白與高更,不無相似處。李白的野性,更多的野在漫遊,尋仙,干大事。這個外形並不高大威猛的男人,卻留給人活力噴射的印象。他一輩子處於高度的興奮狀態,沒發瘋,顯示出他掌控極端情緒的非凡能力。人們形容執著的人,常說:嗬,他是一條道走到黑!而李白是幾條路走到黑。中華文明幾千年,這樣的人是不多見的,李白是異類中的異類。想想他晚年讓魏萬看到的那雙眼睛,跟早年一樣,“雙目炯然”。有些精神病人具有這樣的特徵。壓力太大,一般人承受不起的。李白的生命衝動,也是人生的極限運動。而在儒家文化控制下的老百姓,群體相對平庸,所以才一代又一代對李白津津樂道。 就生命的巨大衝力而言,李白之於中國人,稱得上高山仰止。蘇軾可能比他更豐富更完美,卻未必比他的衝勁更大。

李白經常處於幻覺狀態,寫詩極盡誇張,但誇張是我們的感覺,他本人則屬尋常。他寫道:“白髮三千丈”、“燕山雪花大如席”、“黃河之水天上來”……他的許多好詩,和尋仙有關。 “不敢高語聲,恐驚天上人”,是他實實在在的感受,他寫實,和浪漫無關。學者們責備他迷神仙,言重了。 李白單純。他不復雜。他寫那麼多求職信,多達十餘次強烈要求見同一個官吏,正好表明他的單純。如果他復雜,他會變著心思去揣摩。事實上,官場那一套,他至死弄不清。他形容自己說:“時人見我恆殊調,聞餘大言皆冷笑。”可見他大言不慚,秉性不改。 如果李白複雜,那麼他在長安做翰林,應該向高力士這樣的政治人物學習,必要時,為高力士脫靴洗腳。 即使李白當上有實職的大官,他也多半不會像蘇東坡,巴心巴肝為老百姓謀幸福。他還要醉酒、找神仙、別出心裁幹他的所謂大事兒。有一點我們能想像:他不會做貪官與庸官。做貪官沒理由,做庸官沒勁。

唐吉訶德渾身披掛與風車戰鬥,李白向官場,風格相似。他若生在唐太宗時代可能要好一些。所謂開元盛世,其實危機四伏,各利益集團牢牢把持自己的地盤,異質性的東西很難插足。李白生不逢時,杜甫比他更慘。不過,幸虧他們一生碰壁,才碰出了偉大的藝術。韓愈說:“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 可惜針對李白,迄今為止,似乎沒有一本高水平的傳記。前輩學人治學嚴謹,卻囿於時代氛圍,不得不謹小慎微,妨礙了思想力量的自由凝聚。 眼下講開放,時機該成熟了吧?誰能學毛姆去掉一切教條、喚起我們對李白的源始驚奇? 傳記類作品,在國外,尤且在西方,從十九世紀到現在,一直是受讀者青睞的圖書品種,催生了不同檔次的名家。比如我們熟悉的羅曼.羅蘭、茨威格、歐文.斯通、莫里亞克。歐文寫梵高、寫弗洛伊德是廣為人知的。茨威格寫的《三大師》,則列入中學生讀本,他對巴爾扎克、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了令人信服的、既深刻又生動的描繪,它揭示出:文學的深層意義,就是對生命本質的無窮探索。

在社會生活日益趨同、人的模式趨於單一化的今天,文學的意義是尋覓個體差異。 不僅針對李白。古代各類人物,都有待重新探索。傳記類作品,有大量需要開墾、需要精耕細作的處女地。 前面提到李白沒心沒肺,與其說是損他,不如說是逼近他。他二十幾歲出蜀,對家鄉的親人置若罔聞。若以孝道衡量他,他顯然是不合格的。不必為他隱諱。為尊者諱,妨礙我們逼近尊者。孝與不孝,是個次要問題,李白的意義是自由,是不可抑制的生命力。皇權下的中國人最缺這個。而缺啥想啥,所以普通百姓都喜愛他,品讀他,虛構他。他擺脫了世俗的羈絆,為後人留下不朽的詩篇。 畢加索對親人冷漠,對情人冷酷,卻為人類留下五萬件藝術品…… 根據魏萬的記載,李白早年在四川,曾“手刃數人”。他為何殺人?殺的又是什麼人?卷佚浩繁的史料,僅寥寥數語。李白殺人,至今是個謎。他少年學劍術,自視為俠客,可能打架鬥毆,也可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文學專家偏重後者,不知理由何在。聯想他的性格,他出劍不會猶豫。他舞劍,如同他的狂草書法。寶劍沾過人血了,此後數十年,他從“拔劍四顧心茫然”,到“乃知兵者為凶器”,他是無可爭議的人道主義者,譴責暴力。他不是那種以各種理由殺人、一生嗜血還要冒充仁慈的所謂俠客。影視劇若把他弄武林高手,將滑天下之大稽。

李白的山水詩,通常給人留浪漫的印象。把他標識為浪漫主義詩人未嘗不可,但我自己,寧願不用。中國人喜歡貼標籤,貼完就萬事大吉、八方叨嘮。這種思維的固化傾向,綿延千年,妨礙對詩人的源頭性的領悟。細想李白這個人,他對天地人神的感覺,遠不是浪漫二字所能概括的。比如他看一座山,和現代旅遊意義上的看山,根本是兩回事兒。他“熱愛祖國山河”,卻是具有極強的個性特徵,離開個性談熱愛,愛是空泛的、平均化的,熱度僅如溫吞水。神靈、鬼魅與山峰雲霞飛禽走獸攪和在一塊兒,對李白來說,這些都具有實在性,難分虛實。他針對感覺寫實,而我們誤以為他在浪漫,在想像,在形容,調動文學手段去對付山川。 ——理解李白,這是關鍵處。 眼下使用頻率最高的現實一詞,卻需要認真考查,現實不是一成不變的,它會產生位移,會延展或收縮它的地平線。對古人,神靈是現實的;對八十年代的中國人,理想是現實的,甚至比現實更為現實。 1955年薩特攜波伏瓦訪問中國,講過一句很有意思的話:中國最直接的現實就是未來!

但願中國人的現實感,不要越走越窄,驅逐神性,嘲弄理想。沒有神性和理想照耀的世界是不可想像的,生命的豐富、生活的廣闊都無從談起。一味追逐金錢,會追到麻將桌上去,所謂現實,將收縮為兩張桌子:飯桌與牌桌。大人打牌小孩兒上網,小小的“癮頭”將生命吸空,這類場景之多、之常態化,無異於瘟疫流行。 品讀古代文人,是追憶我們的祖先曾經有過的豐富性。並且盡可能,把這種豐富性帶到當下。 文學史稱一些詩人為偉人,而我們應當知道,偉大詩人的偉大究竟源於何處。也許可以這麼說:他們的偉大,源於我們的貧乏,貧則思變,貧則嚮往。 舉幾個小例子,再來瞧瞧偉大的李太白吧: 他求仕失意,就說:“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他想念長安了,說:“狂風吹我心,直掛咸陽樹。” 他邂逅神仙,其狀親密:“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 他與朋友推心置腹,一諾萬斤:“三杯重然諾,五嶽倒為輕。” 他描繪兒時對月亮的印象:“小時不識月,呼為白玉盤。又疑瑤台鏡,飛向青雲間。” 他炫耀長安三年:“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 他誇耀自己的才華:“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嘯傲凌滄州。” 讀李白的詩,真有天花亂墜狂風吹沙之感。他的詩集,到中唐貞元年間,已是“家家有之”。這說明唐人離他近,不像晉末之於陶潛,反而相隔遙遠。中晚唐詩人,宋朝詩人,大都受益於他。包括宋詞之所謂豪放派,亦在他身上吸取營養。例子多如二十年前的滿天星,不消細說。對他的整體評價,龔自珍有一段話:“莊、屈實二,不可以並,並之以為心,自白始;儒、仙、俠實三,不可以合,合之以為氣,又自白始也。”

這話是說,李白有能力讓異質性的東西統一起來。 李白律詩少,他“薄聲律”,如同蘇東坡。詩句長短不一,類似宋詞。唐朝律詩大盛,李白在風氣之外。自由人用自由體,再說他寫詩,遠不及杜甫刻意和辛苦。他已經開始填詞了,一首《菩薩蠻》,一首《憶秦娥》,見於各類選本。唐宋名家詞,開篇就是他。 《菩薩蠻》上片雲: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句子淺顯而意蘊悠遠,旅人愁思得以賦形。古人以此作畫無數。 李白自由奔放,寫詩大刀闊斧,不過大詩人都有例外的,他的名作《長干行》,筆觸細膩,婉轉生情。長干是地名,在南京秦淮河以南,為山崗間的一片平地,錯落著恬靜的村莊。詩寫商婦情懷: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裡,兩小無閒猜。十四為君婦,羞顏尚未開。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這首不用多說,大概所有的男女都會喜歡。 李白自稱秉承中的“大雅”,其傳世之作,卻更親近“國風”和古樂府。猶如他羨慕司馬相如,卻一生傲岸,與認真做好御用文人的相如相去甚遠。 他的好詩大都明白易懂,雖然學者們指出他有用典過多的毛病。他確實讀過大量經典,熟悉千年掌故,他是李白,他要炫耀的。好在各類選本的註釋明白曉暢。名家紛紛注李白,而我們讀注,也是一種享受。國學中的訓詁學歷來發達。遊國恩教授牽頭編撰的四卷本文學史,分析李白的藝術,十分到位。

唐代大詩人,有兩位不喜歡李白,一是元稹,二是白居易。北宋的王安石貶李最激烈。南宋的陸游挺身而出,扞衛李白,質問王安石。到現當代,眾所周知的,是毛澤東推崇“三李”:李白,李賀,李商隱。文壇鉅子郭沫若,寫《李白與杜甫》,七十年代流傳甚廣。他用階級分析法,抑杜揚李,為後人所垢病。但書中的一些重要考證,至今已成定論,比如李白生於中亞碎葉。郭老此作,也促使成千上萬的年輕人捧讀李太白。在我的記憶中,包括我哥哥在內的許多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為獲此書要大費周折。 李白的詩,難以編年的形式編成集子,因為不少名篇的寫作時期難下定論。他一生馬不停蹄,從城市到鄉野,何時寫何詩,他自己都弄不清。除非派人跟著他。 他給後人留下了許多謎:身世之謎,死亡之謎,作品之謎…… 而最大的謎,是他的生命本身。猶如一座活火山,六十年持續噴發。肉身化作沖天的火山灰,千年萬年不落下。 建議國家設重獎,請出高人,為我們解開李白的生命之謎。 2007.2.14.二稿於眉山之忘言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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