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品中國文人

第37章 李白八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2712 2018-03-18
天寶十四年(755年),安祿山在范陽(北京附近)起兵二十萬,打朝廷一個措手不及,大軍直指長安,一路勢如破竹。安祿山是胡人,卻是唐玄宗封的唯一的異姓王。他不知足,自恃重兵在手,跟他的驍勇善戰的部將史思明聯手幹起來了,史稱“安史之亂”,長達八年。叛亂未及完全平息,李白已去世。 這一年的年底,叛軍打過了黃河。待在宣城的李白攜家人向南逃難。過洛陽,一片淒涼,詩人憤怒地寫道:“洛陽三月飛胡沙,洛陽城中人皆嗟。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撐亂如麻。” 天津是洛水上的一座橋。 安祿山在洛陽做起了大燕皇帝。他的軍隊以少數族為核心,非常能打,虎狼之師殺入百年不遇刀兵的內地,毀城市,淫婦女,搶金銀。次年六月長安淪陷,唐玄宗帶楊貴妃逃入四川。中途,軍隊不滿楊國忠,玄宗殺掉他,又賜死楊玉環於馬嵬坡,“六軍不發無奈何,婉轉峨眉馬前死”,一代佳麗做了政治的犧牲品。

李白對殺人者充滿了厭惡,他描寫戰爭場面:“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 李白大事不糊塗,他的人道主義立場是鮮明的。天寶十三年,朝廷第二次向雲南用兵,遭到重創,他指責朝廷窮兵黷武,以教訓的口吻對統治者說:“乃知兵者為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安史之亂,更蒙受異族侵略的恥辱。他寫道:“俯視河洛川,茫茫走胡兵。” 他帶著老婆孩子躲進廬山,情緒忽而高亢:“撫劍夜吟嘯,雄心日千里。”忽而自嘲:“大盜割鴻溝,如風掃秋葉。吾非濟代人,且隱屏風疊。” 李白不是能救國於危亡的濟代人,這真是一個痛苦的發現。幾十年長劍負身,眼下才是“拔劍四顧心茫然。”讚美江山的大詩人被搶江山的大盜弄得焦躁不安,廬山雖好,卻哪有好詩去配她。他緊張關注局勢,盼玄宗御駕親征。

太子李亨跑到甘肅即位,是為唐肅宗,在場的官吏不足三十人。玄宗躲在四川,等於退出了政治舞台,只好承認太子自立。太子手中有兵權。但是玄宗的第十六兒子永王李璘,手裡也有兵權,負責長江流域的防務。他沿江東巡,派人到廬山請李白入幕府。這李璘有野心,想趁亂做皇帝。玄宗逃蜀,兵權給太子,李亨相當於全軍總司令,而李璘是長江防區司令。 李璘請李白出廬山,說明兩點:一是他為日後登基招羅方方面面的人材;二是李白確實名氣大。 山里的詩人豈知內幕?永王的使者韋子春三上廬山,終於使李白不顧妻子宗氏的堅決反對,出山了。他很激動,寫詩稱讚韋子春是張子房一般的人物。 李白入永王幕府,享受很高的待遇,登上了永王東巡的樓船,參加若干軍事會議。他親眼看見,東南一帶的百姓,無不擁戴永王,視為救世主。李白詩興大發:“二帝巡遊俱未歸,五陵松柏使人哀。諸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賢王遠道來。”二帝指玄宗、肅宗,諸侯則語焉不詳。李白這麼寫詩,要授人以柄的。

樓船觀妓,他又寫詩說:“搖曳帆在空,清流順歸風。詩為鼓吹髮,酒為劍歌雄!” 然而兩個月之後,李亨發兵圍剿李璘,幾場惡戰下來,皇帝打贏了同父異母的弟弟。永王逃向大瘐嶺,被擒。李白逃向潯陽,在陶淵明做過縣令的彭澤縣境內被抓。 這一年他五十七歲,一把老骨頭了。不知士卒綁他時,他是何等模樣。 他關進了潯陽監獄,可能關了一年。自知犯了附逆死罪,情緒亢奮,抱怨親兄弟們不來救他。其實兄弟們在哪兒,他並不清楚。戰爭時期的監獄,伙食極差,他感覺不到,因為他死到臨頭了。他每日大呼小叫,獄卒戲弄他,拿這個名人取樂。還有一線生機:向外面傳遞書信。生死攸關的時刻,名氣幫了他的忙,無論軍界政界,很多人知道他。御史中丞宋若思,帶兵赴河南,路過尋陽,留步見他。宋若思上書肅宗,稱李白是軍事人材,可用。肅宗不允。李白急得團團轉,模仿宋若思的語氣又上表說:“臣所管李白,實屬無辜…豈使此人名揚宇宙而枯槁當年!”李白已是死囚,口氣還蠻大。這表是遞不去的。他高度亢奮,不停的揮筆,彷彿一旦停下,砍頭大刀就揮過來了。

所幸他幾乎一生亢奮,有能力徘徊在精神崩潰的邊緣。 後來擊敗安祿山的名將郭子儀,又為李白講情。肅宗讓步了。李白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流放到夜郎(今貴州桐梓)。 唐肅宗乾元元年(758年)的春天,五十八歲的李白拖著病軀踏上流放之路。兒子在山東,妻子據說在江西。妻弟宗璟送他上路。五月抵江夏,八月抵漢陽,沿途都有官員招待他,他寫詩回報。唐朝官員能接待犯人,不失為官場的一道美景。李白恢復了體力,偕同另一位詩人、巴陵太守賈至遊洞庭湖,寫詩又昂揚了: 拂拭倚天劍,西登岳陽樓。長嘯萬里風,掃清胸中憂。 次年初,李白進三峽。過西陵峽口,遼闊的江面變窄了,兩邊山壁如削。入冬過巴東縣,他棄船登上陡峭的巫山頂,年近六旬的老人,潑墨向石壁:“江行幾千里,海月十五圓,始經瞿塘峽,遂步巫山巔…”

李白從潯陽走到奉節,走了一年半。奉節又稱白帝城,再向南,夜郎在望了。他忽然接到喜訊:皇帝因冊立太子而大赦天下。赦令說:“天下現禁囚徒,死罪從流,流罪以下一切放免。”李白欣喜若狂,掉轉船頭,順水向東,寫下名篇《朝發白帝城》: 朝發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可嘆的是,如此輕快的詩篇,卻已接近他生命的尾聲。 還江陵,再遊洞庭湖。北方還在打仗,安祿山死了,史思明又稱帝。南方相對平靜。李白不顧年邁,竟然想去從軍,未能如願,徵兵的軍官不收他。他很失望,寫詩對江夏韋太守說: “學劍翻自哂,為文竟何成!劍非萬人敵,文竊四海聲。” 他終於承認,手中的詩筆比寶劍更有份量。

有個朋友叫任華,替他作總結,寫雜言詩說: “平生傲岸其志不可測,數十年為客未嚐一日低顏色!” 這話說得真好。數十年為客:客居異鄉,飄零,輾轉,沒有家園,未曾一日為主人,永遠是人家的客人,有得意,卻也不乏冷眼與熱嘲。他的傲岸大大刺激了庸人小人,一度導至“世人皆欲殺”的局面。 聽說杜甫到處打聽他的消息,他流淚了。杜甫在四川寫下《夢李白》,和十幾年前一樣,對他的描述準確而凝練: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千秋萬載名,寂寞身後事。 他到潯陽盤桓數月,不知道為什麼。因為他坐過潯陽的監獄?老婆孩子沒消息…… 他又滯留金陵,靠朋友的接濟度日。沒有尋找家人的記載。為喝酒,他把寶劍賣了,標誌著他的遊俠身涯的徹底結束。

朋友們的饋贈,他幽默地形容說:“各拔五色毛,意重太山輕。贈微所費廣,鬥水澆長鯨!” 這條長鯨游到安徽去了,當塗縣令李陽冰是他的族叔。他生病了,“所費廣”,也包括他的醫藥費。病軀一拖幾百里,到當塗病轉沉重,終於不起。 這是公元762年,李白虛歲六十三,壽同陶淵明。這也是“安史之亂”的最後一年。 民間盛傳李白醉酒而死,水中捉月而死,唐人的詩歌,宋人洪邁的《容齋五筆》,都有相關記載。我相信他只要還有一口氣在,還會醉酒的。 當塗城外三十里,有著名的採石磯,為長江最狹處,江月和山月交相輝映。李白入水捉月,如同上山尋仙。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