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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李白七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4280 2018-03-18
從四十六歲到五十五歲,李白在各地漫遊,“一朝去京國,十載客梁園。”他家在山東,常居河南開封,又以河南為中心,游河北、山西、陝西。 “酒隱安陸”十年,客梁園十年,中間則是五年的江南漫遊和三年的翰林學士,李白一生的主要軌跡,就在這二十八九年。杜甫說: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這詩句對李白的形容非常貼切。飄零是李白的常態,他沒有多少家園的概念,雖然他也寫詩懷念兒女,但比之杜甫的親情差遠了。四川老家,兄弟姐妹一大堆,他幾乎隻字不提。這是耐人尋味的,學者們往往語焉不詳。兄弟姐妹多,沖淡親情,包括對父母的感情?而家園感與親情緊密相連。我所看到的寫李白的文字,無一例外地美化他的親情友情,費力卻未必討好。把握李白之為李白,切忌把他弄得面面俱到。這也是供課堂用的文學史描寫古代傑出文人的通病。

古今賢者之賢,不會賢到一條路上去。歷史的張力源自個體生命的差異。 李白有過兩個一同生活的女人,許氏死了,劉氏走了。史料又提到“再合魯一婦人”,合是男女相合,類似同居。唐代雖然開放,同居卻也不多見。這位不要名份的山東婦人,可能一直照顧他的孩子,直到他繼娶宗氏後,她便消失了,和劉氏一樣。宗氏如同許氏,祖父在武則天時代做過丞相,是名門閨秀,嫁給李翰林,可能雙方都有需求。宗氏對李白不錯。但她出嫁的具體時間卻不大清楚,可能在李白五十歲以後。 李白在客棧度過的時光,遠遠超過他回家的日子。 他對錢財不在乎,皇帝賜的金銀,他拿去蓋酒樓,不是想營業,而是方便喝酒。他是堂堂李翰林,酒樓有一定規模的,他走了,酒樓大約交給朋友。也沒有朋友替他經營的任何記載。離開長安後,他最大的衝動是成仙,對世間俗物不屑一顧。

有學者認為,名篇《夢留天姥吟留別》寫於這一時期。他煉丹,追尋高天師,白日醉酒夜來做夢,醉裡夢裡,神仙是常客。神仙給他傲視朝廷的精神資本:安能催眉折腰事權貴。聽說山里有個活了兩三百歲的女道士,看上去只有四十多歲。他尋找女道士,可謂辛勞到家了,以年近半百之軀,九天踏遍三十六峰,未見她的身影,於是感慨說:“神仙殊恍惚,莫如醉中真。”他對神仙也是有懷疑的,畢竟尋仙幾十年,一個神仙也沒見到。問題是:他求仙的衝動為何如此之大?和他的名字、他與生俱來的神秘氛圍有關嗎? 李白感受夜空的能力無與倫比,他的眼睛比星星還亮。他不厭其煩地形容月亮,造詞之多,中外第一。月球上最為醒目的一座環形山,聯合國以李白的名字命名。月亮既是神靈,又是他的老朋友: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李白能歌能舞的,他又酒不離手,劍不離身。 他描寫關山月,別是一番意境: 明月出天山,蒼茫月海間。長風幾萬里,吹渡玉門關。 王昌齡遭朝廷貶黜,李白的月亮和別意聯繫上了:“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 而“長安一片月,萬戶擣衣聲”,則把女人們思念征夫的情緒融入一片冰冷的月色。 李白有個兒子取名明月奴,卻不知是誰生的。 王安石不滿意李白寫詩,十之八九不離酒和女人。我們看到的現當代選本,則幾乎篇篇有月亮。古代詩人詠月,除了中秋的月亮讓蘇東坡佔了去,其餘各類“經典情景”之月亮,大都歸於李白。

李白迷神仙,他眼中的天空與山脈充滿神性。我們今天讀他,應該有一種虔誠,對自然,對宇宙,對深不可測的人類的靈魂。 所有的重大領域。文化上他也自視為千秋人物:“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孔子刪詩,述而不作,李白要向孔子看齊。有時甚至說:“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即使他並非胡人,也是漢人中的異類,個性特別突出,自幼飽讀漢語經典,卻沒有讀成書呆子。強悍的生命衝動,將經典內化於肉身。他的理想主義和他的七情六欲,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中國古代人物,李白式的自由奔放,實屬罕見。單從文學的角度看他,顯然是不夠的。用浪漫主義概括他,總覺得有缺失:他不能濟蒼生安社稷,於是他就浪漫。這裡有個隱形的套子。說來說去,他還是被權力所規定。這種理解模式,源於形而上學的主、客體分離,把生命拆解開來。倒不如動用直覺,盡可能瞄準這個鮮活的、呈噴射狀的生命形態。

斗膽說一句:關於李白的評論文章,還是少讀為妙。 一再重版的名家選本都是好的:它們經受了時間的考驗。大量基礎性的工作,讓我們這些受惠者對前輩學人心懷感激。 李白的“梁園十年”,物質生活不如“安陸十年”。他也不攢錢。唐玄宗給他多少錢,史料不載,大概不會少。他蓋酒樓、找神仙花去大半。漫遊也是要花錢的,雖然常有官員饋贈。他現在的身份是李翰林,做過皇帝和貴妃的紅人。如此身份,官員們摸不清他的底細,寧可高看他。他的一些贈詩,不妨理解為以詩換錢物。後來漸漸不行了,隨著李翰林的光環日益減淡,給他資助的人少了,他埋怨說:“故人不相卹,新交寧見矜。” 他游到新平(陝西邠縣),幾乎身無分文。勉強能填飽肚子,禦寒的衣服卻成了問題:“長風入短袂,兩手如懷冰。”

他遊回東魯,像一頭疲於遠征的獅子回到它所熟悉的林地。魯郡有個劉長史,送他一點絲綢,他感恩戴德:“魯縞白如煙,五縑不成束。臨行贈貧交,一尺重山岳!” 揮金如土的李翰林,已經自稱貧交了。區區一尺魯縞,竟然重於山岳。而在韓信的故鄉淮陰,他深夜投宿,飽餐了一頓,就把對方比作救濟過韓信的漂母:“暝投淮陰宿,欣得漂母迎。斗酒烹黃雞,一餐感素誠。” 他干大事的理想未能實現,卻安慰後輩儒生說: 問我心中事,為君前致詞:君看我才能,何似魯仲尼? 大聖猶不遇,小儒安足悲。 李白窮困潦倒了,還以大聖自居,令人聯想敢與天帝鬥的可愛的孫大聖。孫悟空,李太白,同是千難萬阻不言敗。 李白式的“君子固窮”,和孔夫子、陶淵明、蘇東坡又有不同。古代傑出文人,其精神偉力的噴發,真是五彩繽紛。

有一位崇拜者,幾年來一直在尋訪他,追趕他。這人叫魏萬,是個年輕人,“身著日本裘,昂藏出風塵。”魏萬到開封,李白去了山東。魏萬趕到山東,李白又去了江南。魏萬花了兩年時間,不停地奔波,終於在廣陵(揚州)見到五十多歲的李白了,第一印像是:“眸子炯然,哆如餓虎;時或束帶,風流醞籍。” 這十六個字的形容,時間上當有前後之別。哆如餓虎的李白,一變而為風流醞籍,中間可能有幾天的間隔。魏萬初見李白,多半嚇了一跳:李白雙目射人,渾身哆嗦如餓虎。 ——大詩人正落難哩。而揚州這地方,他曾散金三十萬。從魏萬的衣著看,他無疑是有錢人家的貴公子。李白酒足飯飽,衣冠整齊,舉止風流,才符合魏萬對偶像的想像。 李白這回感動了,寫詩表揚魏萬:“東浮汴河水,訪我三千里。”二人泛舟遊秦淮,至金陵分手。李白把詩稿都交給魏萬了,讓他編成集子。魏萬是否呈上一些錢財,沒記載。幾年後魏萬中進士,編成《李翰林集》傳世,還寫了序言。除序言外,這本最早的集子未能流傳世。李白詩今存九百多首,據說只是他全部詩作的冰山一角。南宋的陸游,常為此扼腕而歎。

李白有一首《贈汪倫》,是表達友情的佳作: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汪倫是宣州(今屬安徽)涇縣陳村人,桃花潭是宣州的名勝。李白游到宣城,汪倫趕到城裡去迎接他,陪他暢遊桃花潭。汪倫雖是鄉下人,為人卻豪爽,不惜錢財如李白。李白要走了,忽見岸上一群人踏歌而來。踏歌:手拉手邊走邊唱,踏著節拍,涇縣一帶頗流行。汪倫的歌聲尤為響亮。而李白的眼睛更亮:這麼多人送他,還帶著許多禮物:八匹良馬、十捆好布……李白自知這一去,再見汪倫的機會很少了,不禁大為感動,佳句彷彿從天而降。 古代中國的民間,不乏汪倫式的人物。做事憑性情,不會像我們,一件小事兒也要再三掂量。 李白這些年游得很厲害,名聲陡起,不單官場文壇,民間已出現以他的名字為招牌的酒肆。在當塗(今安徽鳳陽),一位叫紀叟的老人因得了他一首詩,小酒家開成了大酒樓,而沿江兩岸,從此掛出了數不清的“太白酒家”、“太白遺風”的招牌。我沒去過鳳陽,想來今天也這樣吧?李白這首讓人發了財的詩是描寫長江的:

“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 他在安徽漫遊,以宣城為落地點。宣州長史李昭是他的族親。州府後面有座北樓,是南朝詩人謝眺做宣州太守時修建的,幾百年保存尚好。謝眺,謝靈運,是李白心儀的兩個詩人。二謝除了詩寫得好,仕途也曾得意,並且善於隱居。與李白同時代的詩人王維、高適、孟浩然等人崇拜陶淵明,而以李白的標準,淵明不及二謝:這個陶彭澤隱得太徹底了。 李白登上北樓,立刻給這座古樓重新命名:謝眺樓。不難想像他對州官們講話的語氣,他早年就這樣了,如今名播天下,莫非還謙遜不成?官員圍著他走左向右的,好像他是領導。北樓改謝眺樓,有秘書一類的小角色會想:叫我們跳樓啊?謝了,謝了……事實上,州官們習以為常的北樓,一旦遭遇李白神奇的眼睛,馬上變成千古名樓: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李白此間心情好,靈感如岩漿噴湧,壓抑他多年的不稱意,病毒般地發作了。天寶三年離長安,算來剛好十年。 太守、長史皆喝彩,幕僚們更是振臂高呼:謫仙,謫仙,謫仙!據說這首詩,一個月之內就傳到金陵、洛陽和長安。天下詩人、官員、識字的商賈與庶民,不知此詩者,自覺氣索。 當時,文化藝術的傳播方式是恰到好處,歪詩傳不開的。而眼下的詩人、作家、藝人們,有挖空心思利用互聯網的,歪瓜劣棗也能盛傳。 李白這一年五十五歲。宣城改變了他的生存境遇,他不再“生事轉飛蓬”。城北有座敬亭山,他去看山,發現這座並不知名的很有意思:看不夠。他一生閱人無數,看山無數,“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作名山遊。”賴有他一雙亮得出奇的慧眼,山水之美得以呈現。這美又是千差萬別,對應人的形形色色的生存境域。看山,也是藉山岳反觀內心。他寫出了豪放詩作,又給敬亭山留下安靜的五言絕句: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 若將此詩放進陶淵明的集子,足以混淆名篇。 李白已然抵達藝術創作的巔峰狀態,磨難夠多了,壓抑夠長久了,此後若干年,他只消釋放內心的巨大能量,好詩定會源源不斷地奔來筆底。 生活也不錯。盛名之下,朋友競相邀請,各地官員想必也不會怠慢他。他遊歷的範圍還將擴大。他有足夠的能力驚奇“世界之為世界”,世界就對他永遠新鮮。 然而盛世到了頭,亂世猝然降臨:權力格局大崩盤,一個將軍造反,天下蒼生遭難。這將軍名叫安祿山。 詩人不得不調整內心的節奏。天下大勢改變他的命運走向,他將步入生命的最後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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