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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李白六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2291 2018-03-18
唐玄宗打發李白走人,“賜金還山”——這山野之人,從哪兒來回哪兒去。開元、天寶隱士多,隱士又紛紛弄神通往京城跑,很多人是被趕走的,李白得此殊榮,錢袋又鼓起來了。可他不以為榮反以為恥。為什麼呢?因為理想未能實現。唐玄宗設的翰林院,不少士人飛黃騰達,當上大官。李白企盼,傻等,不去學鑽營,根本不知道這翰林院原是學習鑽營的好地方。他走人很正常,不走才怪。他能做三年供奉,倒說明玄宗有肚量。 長安一夜之間成了李白的傷心城市,他捲起鋪蓋,扛著錢袋。這一年他四十五歲。張良或諸葛亮,看來是做不成了。枉自在翰林院挑燈攻讀。 這是天寶三年的春天。牡丹花又開了,楊玉環在宮中,又要唱他的《清平調》了吧? 詩人心灰意懶,打馬回山東。情緒的巨大起伏,孕育著不朽的詩篇。

到任城,他乾了兩件事:用皇帝給他的錢蓋了一座酒樓;又在家裡弄了一間煉丹房。從此他把自己託付給美酒與仙丹。 他寫詩說:“我本不棄世,世人自棄我。” 又說:“吾將營丹砂,永世與人別!” 不難想像他詛咒發誓的樣子。他空前地嚮往神仙,甩開膀子乾起來了,把山中的礦石搬回家,生火燒煉。幾百年前的葛洪留下煉丹秘方,從“一轉丹”到“九轉丹”,層次分明。據說吃了九轉丹,三天就從凡胎轉為神仙了。李白苦煉三伏,七七四十九天,不離丹灶一步,一張臉煉成非洲人了,目露精光,眼巴巴望著紅黃的礦石煉成灰白的粉末。他宣稱:大功告成了!粉末調成丸子,即便不是九轉丹,也是六轉七轉丹。他堅持服用了三天,每天拉肚子,不停地跑廁所。人也拉變形了,只好轉服止瀉藥。他不死心,又跑到齊州找什麼高天師,讓天師為他舉行受道籙的儀式,身體與精神備受折磨,正式成為一名道士。這儀式,當代詩人安旗的《李白傳》有詳細記載。

在洛陽,李白與杜甫相遇了。 杜甫小李白十一歲,此時已過了而立之年。他十年前就到洛陽考進士,沒考中。他也是各地遊學,長見識,寫詩,已經寫下了描繪泰山的傳世之作。他曾以洛陽為中心,遊吳越,遊齊魯。兩個大詩人都在遊,現在游到一塊兒了。 洛陽號稱東都,富庶而繁華,高官大賈雲集,是名聞天下的紙醉金迷之地。杜甫以一介布衣,目睹闊人過日子,感覺很不好。聽說李白路過洛陽,杜甫趕忙去拜見。 當時李白已是公認的大詩人,而杜甫尚在走向大詩人的途中,寫詩很苦:“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李白又在宮廷待了三年,全國的大小詩人無不稱羨。杜甫顯然是李白的崇拜者。而李白剛離開朝廷,鬱悶,神思恍惚,滿腦子裝著神仙。杜甫想跟他遊,他同意了。花誰的錢不得而知。這一年李白不缺錢。

聞一多先生描繪李、杜相見說:“我們該當品三通畫角,發三通擂鼓,然後提起筆來蘸飽了墨水,大書而特書…我們再逼緊我們的想像,譬如說,青天裡太陽和月亮走碰了頭,那麼,塵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望天遙拜,說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劈面走來了,不比那天空的異瑞一樣的神奇、一樣的有重大的意義嗎?” 這段話,王瑤教授的《李白》一書又加以引用。 我實在不理解,聞一多的激動是怎麼回事。李白見杜甫,很尋常的,跟他的許多一般性的交遊沒啥區別。杜甫顯然激動,而李白的反應平淡。激動與平淡皆正常。對李白來說,多一個朋友也不是壞事,並且是合格的崇拜者。 ——杜甫在他的帶動下,寫詩歌頌神仙了,不辭辛勞,隨他苦尋著名道士華蓋君。聽說華蓋君死了,他們一同悲傷。

兩個人遊起來了,李白這幾年吃得好,面目加豐,杜甫瘦而高。遊山東,游河南,在梁園(開封)盤桓。這地方曾是漢武帝時梁王的封地,司馬相如在梁王府寫下《子虛賦》。李白談起相如就滔滔不絕,杜甫洗耳恭聽。又來了一位詩人高適,河北人,寫過“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三個詩人遊,比兩個更痛快。喝酒,攜妓,縱情山水。李白居首,高適次之,杜甫甘於末位。李白的興奮總是與神仙有關,而杜甫的興奮只在眼前:李太白幾乎就是神仙。杜甫崇拜李白,最大限度地感受李白,恨不得變成李白。如果說李、杜的這次交遊具有某種歷史性,那麼,這種歷史性,僅限於它向我們表明——杜甫的真誠。李白也一樣。大詩人全都真誠,對自然,對人事,善於學習,不怕被別人的魅力所吸引。而小詩人則忙於擺譜,囿於他的自尊心。

縱觀社會各領域,所謂自尊心,害了很多人。 生命力的強勁噴發,有時需要畢恭畢敬。驕傲與謙虛,有時是一回事兒。 杜甫後來讚美李白,詩句直逼李白的核心處:“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李白的心思卓爾不群,導至他的詩篇無敵於天下。杜甫還描繪李白:“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沒有對李白的生命形態的特殊感受,寫不出這種詩句。 杜甫的後半生不停地懷念李白,他形容李白的句子也成了千古絕唱:“落筆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而李白寫給杜甫的詩,則屬應酬。他可能寫過就忘了。 三個詩人同遊,文壇視為佳話。但也不必過於激動,擂鼓焚香什麼的。那一陣,三個男人都是仕途失意,游到秋天散了,各奔前程。高適四十歲以後仕途走大運,和他想要追隨的陶淵明剛好相反。 《舊唐書》說:“有唐以來詩人之達者,惟適而已。”

高適做的官皆為實職,從地方大員到朝廷重臣,不像李白的供奉翰林,是虛職。這供奉二字,李白現在的體會異於三年前。比之安陸十年體會更深:仕途之難,難於上青天。而天上的神仙又遲遲不下凡。 杜甫回憶李白在開封的情形時說: “醉舞梁園夜,行歌泗水春。” 有個叫金陵子的妓女,頻繁出現在李白的詩中。她可能是金陵(南京)人,長得很漂亮。當時的妓女,素質好,詩詞歌舞是必修課,她們的流動性也大,有如浪跡天涯的詩人們。 李白的及時行樂是顯而易見的,我們不用為他的品德操心。偉大的詩人,並非一定是道德楷模。屈原、陶潛、杜甫、蘇軾是這類楷模,但李白不是。 依我看,才華是第一位的,生命的強度在道德之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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