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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李白五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3486 2018-03-18
李白以為供奉翰林是高官,不得了。他過於興奮了,心醉酒醉加色醉,哪有心思揣摩這“供奉”二字。夢裡他成了輔佐劉邦的張良,醒來他又認為自己是諸葛亮。總之他要干大事,不干小事。他加緊溫習翰林院的皇家藏書,有資料說,他把記載名相事蹟的背得爛熟。目光有如電腦掃描。 文人於政治,往往顯得天真可愛,也不管這潭水多深多渾。文人之為權力的異數,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如果這個群體龐大起來,所謂人文精神,所謂人性意識,所謂底層關懷,會在皇權之外盛開獨立之花,會減少權力的覆蓋面積,換言之:會增加社會的幸福感。 唐朝讀書人以詩人的面目湧入官僚階層,從總體看,並未增加多少異質性的東西。權力的吸附功能是強大的,皇帝的風格決定一切。唐玄宗在位三十年,已不思進取,耽女色,迷神仙。權力所面臨的唯一挑戰,還是權力。讀書人哪怕他學富五車,激情澎湃,高瞻遠矚,一旦踏入官場,就會發現兩難:要么扔官帽,要么扔掉指點江山的書生意氣。

李白這樣的人,發現上述兩難,需要時間。 宮中多舒服。每天有人請赴宴。更有機會叩見天子,一睹天仙般的楊玉環。長安城外四十里,有驪山,皇帝與貴妃常去那兒。白雲繚繞山峰,女人環繞男人。玉環二字有意思,看來是天意。玉是她的肌膚,她圓潤的長臂與美腿。白居易說:溫泉水滑洗凝脂。楊玉環是悲劇性的絕代佳人,說她誤國是扯淡。魯迅先生曾計劃為她寫長篇小說呢,可惜計劃未能實現。梅蘭芳的《貴妃醉酒》已是百年經典。我看過李勝素扮演楊貴妃,那扮相那唱腔,直把人看呆。我覺得,戲曲表現生活的韻味兒,尤其女人的韻味兒,也許勝過其他的藝術門類。 李白的長安三年,留下三首好詩,全是獻給楊玉環的,其一云:“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群玉山和瑤台是王母娘娘住的地方。王母娘娘是神仙中的美少婦,李白拿她比喻楊貴妃。當時神仙非虛構,不是在山中,就是在海上。雲想衣裳花想容,兩個“想”字絕妙。宋朝有個蔡襄,想不通,把“雲想”改成“葉想”,拘泥到家了。春風拂檻,則歌頌了唐玄宗。楊玉環猶如春風裡的牡丹花。其二雲:

一枝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漢成帝的那位能作掌上舞的趙飛燕,倚靠新妝,方能與天然姿態的楊玉環相提並論。前面用了雲彩和鮮花,這兒以美人比美人。緊接著拋出第三首: “名花傾城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沉香亭:以沉香木蓋的亭子。皇帝專用,如同椒房之類。 這三首《清平調》,有個寫作背景:宮中的牡丹花開了,玄宗攜玉環同賞,宮廷音樂家李龜年獻頌歌。玄宗聽膩了,叫李白來試試。李白宿酒未醒,一揮而就,交給宮廷音樂家譜曲。 漢武帝有李延年,唐玄宗有李龜年,像是兩兄弟。延年,龜年,意思也接近。漢武帝又有司馬相如,唐玄宗則有李太白,皆能歌頌,“潤色鴻業”。好在西漢、盛唐稱治世,不然的話,這四個人可能要遺臭萬年。

此前李白是見過玉環的,他去過驪山,騎厩馬,手執御賜的珊瑚鞭,“幸陪鸞輦”。驪山有專供臣子泡澡的“長湯”,據司馬光記載,大小數十處。李白大約享受過,而以他的性格,不眺望貴妃入浴的華清池幾乎是不可能的。如果他有望遠鏡,多半敢於派上用場。至於夜來做美夢,玉皇大帝也管不了他。 雲想衣裳花想容,李白的夢想也在其中? 《唐詩三百首》的註釋說:楊玉環“笑領歌辭,意甚厚。”樂師們唱《清平調》,玉環領唱,玄宗伴以絲竹。意甚厚,說明她很高興,格外理解李白讚美她的詩句。以她地位之尊,容貌之美,舞姿歌喉之曼妙,她得到的讚美,后宮佳麗三千,加起來也不如她。李白即興寫幾句,她就親自出場,笑領歌辭了。玄宗這才吹笛子,伴她的歌聲與舞姿。她跳“霓裳羽衣曲”,豐腴體態,卻能把人跳得如痴如醉。她是當時首屈一指的舞蹈藝術家,抵達激情狀態,滿園牡丹失色。閱美無數的唐玄宗迷她到死。如果杜甫見過她的舞蹈,也許再無激情寫公孫大娘的劍舞。李白的詩,玉環的歌舞,堪稱絕配。

三首《清平調》,不入當代的名家選本:林庚、馮沅君的《中國歷代詩歌選》,朱東潤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真遺憾。照此標準,白居易正面描寫楊玉環的、纏綿悱惻的也應剔除。 而《李白大辭典》斷言,這三首詩的基調是諷刺。李白當面諷刺楊玉環?諷刺唐玄宗?真是奇談怪論。聯繫李白的生平,他寫給地方官員的一封又一封求職信,以及他初入宮廷的心境,讚美貴妃毋庸置疑。他斗酒斗膽,詩中用了暗示男女交歡的“雲雨”一詞,其他文人不敢用的。現場氣氛起來了,絕代佳人翩翩起舞,一雙美目顧盼生情。 當時李白的眼睛有多亮?男人和女人的眼睛,亮起來不一樣。 《唐詩三百首》的註釋又說:“自是上顧李翰林尤異於諸學士。”——從這以後,皇上照顧李白勝過對其他的翰林學士。

李白本來就狂,從此越發得意。小詩人在宮中只會謹小慎微,大詩人幾乎想幹啥就乾啥。剛入翰林院他也曾收斂,但很快狂起來了。於是發生了兩件大事:楊國忠捧硯;高力士脫靴。楊國忠是貴妃的堂兄,後來當上丞相。李白奉旨寫詔書,楊國忠為他捧硯,也許是尊重人材的意思。後人聯繫楊國忠做了丞相以後的種種惡跡,將李白推到他的反面。 高力士是宮中的老太監,權力之大,超過丞相。太監都有這能耐,慾望失掉一半,意志反而集中:他一門心思弄權搞錢,不惜把宮廷搞得天昏地暗。歷代內侍亂政,不亞於后妃們你死我活的鬥爭——脂粉鬥脂粉。這是封建王朝的權力格局使然,內侍,外戚,嬪妃,將軍和諸侯王,任何一個有足夠份量的角色失控,勢必導至天下大亂。太監這種東西,原是在宮中服務的,並不佔據權力的份額,可他侍候最高統治者,各種機會都來了。他在皇權的氛圍中生活,眼裡沒別的。他是皇帝的變了形的影子,是一種寄生數千年的怪物。女人們奼紫嫣紅,他能旁觀別人的慾望,因而反觀自身,喚起不倫不類的意識,並終身在這種意識中打轉。於是他發狠,殘缺的生命力強勁噴發。 ——太監之為太監,如果能動用人類學、現象學以及心理學的手段加以描述,想必很有趣的。進而綜觀權力場,會發現更多的現象。

高力士的形象,只消想想秦始皇手下的趙高就可以了。皇室成員跟他稱兄道弟,有些人還巴結他。他在宮中走動,像個幽靈。他乾笑或咳嗽,總有人會嚇得發抖。沒人能摸清他的心思,所以人人都怕他。李白和他照面若干次了,領教過他的厲害,也聽過關於他的傳說。李白厭惡這樣的變態權臣,當在情理之中。 《新唐書》說:“白常侍帝,醉,使高力士脫靴。力士素貴,恥之。摘其詩以激楊貴妃,帝欲官白,妃則沮止。” 這段話是想說,玄宗本來是打算給李白一個實質性的官位,由於貴妃阻攔,未能兌現。學者們普遍表示懷疑,認為玄宗不可能讓李白參與治理國家。召李白入宮禁,主要是發揮他歌功頌德的才能,經常寫詩,偶爾撰旨。時間長了,他也可能像司馬相如,到外面做個什麼官。

皇上的心思,和李白的心思不對路的。 李白寫《清平調》,楊妃原是滿心喜歡,高力士卻說:趙飛燕是出了名的壞女人啊,後來自殺身亡,結局很慘的。李白拿娘娘比飛燕,他安的是什麼心? 楊妃不高興了。高力士這番話說到了點子上,大太監名不虛傳。漂亮女人用臉蛋不用心的,楊妃轉而惱恨李白,君王跟前講他的壞話。但這事兒有個破綻:楊妃若是恨李白將她比作禍國的、自殺的趙飛燕,豈能說幾句壞話就甘休?她要讓李白死,李白是活不成的。 趙飛燕這個歷史符號,是指向掌上跳舞的,李白寫詩,楊妃唱辭,包括伴奏的唐玄宗,顯然沒去考慮飛燕自殺的問題。 也許真相是這樣:楊妃聽了讒言不高興,轉念一想,又半信半疑。枕邊對玄宗說過幾句,事後她就忘了。 《清平調》一直是宮中的保留節目,她親自表演時,會想起已浪跡天涯的李白。

李白在皇帝身邊,不改酒徒的形象。而玄宗此時,除了對玉環和神仙,別的事很快會厭倦。他這種人,不可能從人性的角度去欣賞李白。皇帝的思維定勢,也如同太監。 事實上,李白的長安三年,扮演著弄臣的角色。大詩人萎縮成宮廷詩人。他善於誇張,後人愛戴他,又誇張了他身在宮廷的酒鬼形象。 李白兩次到長安,前後六年,沒有偉大的詩篇。這使我想起蘇軾的“京國十年”,也是未能寫下傳世佳作。杜甫發現了這個規律,慨然說:“文章憎命達”、“詩窮而後工”。 李白閒不住,長安城裡玩個夠。翰林院數他最自由,有時早晨開大門,看見他睡在台階上。三年千餘日,他自稱醉倒八百天。宮中普通的厩馬,他稱為飛龍馬。他是大鵬,是稀有鳥,飛龍馬才配他。京城吃喝玩樂,鬥雞走馬,他沒有不在行的,堂堂李翰林,十處打鑼九處有他。四十幾歲的人了,用四川話形容,他是年輕人眼中的“老操哥”。

偉大的詩人,幹任何事都正常。只要他不是無緣無故地殺人放火。性格有毛病,為人有問題,是藝術家顯著的特徵之一。面面俱到者,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則多半是冒牌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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