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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李白四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3329 2018-03-18
許氏病故,拋下一兒一女。李白移居山東,投奔遠房親戚。許家人看來是對他失望了,沒有依依惜別的場景。倒是許氏的侍女碧桃,嫁給李白的書僮丹砂,像戲曲裡常見的情形。 魯境七百餘里,北有泰山南有大海,既是膏腴之地,又是禮儀之鄉。李白定居任城(今山東濟寧),以任城為中心遊走四方,和五個文人墨客交上了,加上他,合稱“竹溪六隱”,模仿魏晉時代的“竹林七賢”。隱了幾個月,不見成效,他跑到杭州去,認識了一個姓劉的紹興女孩兒,並很快和她成親。劉姓女孩兒的家庭背景,史書無記載。李白不經商不種地,婚姻是他的財源之一。他不缺吸引女人的本事,像他崇拜的司馬相如。所謂闖江湖走天下,一定要弄女人,婚姻就是婚姻,跟愛情沒關係。說李白愛上了什麼人,等於講笑話。姓劉的紹興女子,受到後世學者們的圍攻,因為李白不止一次寫詩罵她。文人在文章裡痛罵老婆,不多見的。我估計劉氏是個烈性女子,不能容忍李白拿家庭作客棧,她和老公之外的男人好上了,李白火冒三丈,罵她,卻並未拿劍刺她。

我疑心李白殺人是他自己杜撰的。 這段婚姻未能持久,紹興女子棄他而去。 此間他為泰山寫了六首詩,可能因為情緒欠佳,不及杜甫寫泰山的半句詩。 他漫遊,常常不知身在何處。他的飄零感是驚人的:很少有人像他這麼滿世界躥。幾股大力推他,令他身不由己。如果羅列他一生走過的地方,定有幾百處之多。羽客,俠客,詩人,三種角色外加求官,讓他席不暇暖。他沒有家鄉。 “此心安處是吾鄉。”老婆溫暖的懷抱,多少給他一點家鄉的幻覺。可是老婆跑掉了,第三次婚姻尚未惠顧於他。他沒家想家,在蘭陵,出乎意料地得了一首好詩: “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家鄉何處覓?醉鄉有消息。 “阿誰扶上馬?不省下樓時。”

李白喝醉了,踉蹌下酒樓。誰扶他上的馬,他忘得一干二淨。山東男人都是豪飲,卻互相傳遞消息說:來了一個蜀人李太白,那才叫酒仙! 求仕不成詩名盛,民間流傳他的詩歌。唐朝以詩取進士,及第的詩人多,落榜的詩人更多。詩歌的鼎盛期,一個大詩人浮出水面,至少一百個小詩人沉入水底。小詩人的功勞是:為繁榮語言藝術作貢獻,為大詩人的出現奠基礎。撇開官方標準,但凡有好詩,總能得以流傳。數不清的秀才舉子吟誦李白詩,無論他得意還是失意。有時李白看見《將進酒》被人書寫在酒樓的牆壁上,有時在客棧,又聽見陌生人含淚低吟“床前明月光”。詩人們也是那個年代的流浪漢,大城小城,大旅館小客棧,常有他們的身影,他們激動的面容或倒霉的樣子。李白向來自視甚高,不屑與儒生為伍,認為這些人不懂經濟——經邦濟世。而儒生通常是詩人。詩人則一定要漫遊。另外,官員們沒有不懂詩的,商賈、普通市民又向官員看齊……所有這些,為好詩的傳播營造了環境。

李白看不起小詩人,小詩人卻是傳播他的詩歌藝術的主力軍。大詩人露面了,名叫王昌齡,寫過“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兩個大詩人在洞庭湖見面,互相欽佩,背誦對方的好句子,呈一時之盛況。儒生們撒開腿奔走相告:王昌齡與李太白……不過,這次見面,李白既高興又沮喪。詩名滿天下的王昌齡高看他,使他興奮不已。然而對方也是出了名的開元進士,受朝廷重用。李白快滿四十歲了,仕途還無從談起。 此後兩三年,他漫遊湖南、湖北、江蘇、安徽、浙江,詩名日盛,卻未能弄一頂官帽。有人贈他烏紗帽,他寫詩酬謝,玩之再三。平時他穿道士的服裝,腰佩寶劍,頭戴巾帽。官府沒他的位置,官員卻樂意和他交往。他自由的舉止對習慣於官場作派的人是一種非常有益的補充。另外他見多識廣,通劍術,會煉丹,知道神仙住在什麼地方。和他交往是愉快的,雖然他閱人太多,大多數朋友過目便忘。官員請他吃喝,給他錢用,他早已習慣了,沒錢還伸手要,並不以為羞慚。陶淵明亂世乞食,“敲門拙言辭。”李白盛世要錢物,好像名正言順,好像別人欠他似的。

西方的街頭藝人,和中國古代的流浪詩人很相似。所不同的,是千百年以來,西方一般人都能理解他們的藝術家。而中國詩人若到街頭去朗誦,將被冷漠或噓聲所淹沒。民眾的日常生活,跟藝術關係不大。當物品過度充盈之後,也許將有出人意料的改觀。 商品拜物教,終有一日會反嗜自身,為精神的茁壯成長讓出空間。 但願吧。但願再過二十年,國人皆知李白的份量,把握他的精神內涵,欣賞他的特立獨行。以此類推,十個中國人當中,至少該有兩三個,對偉大的中華文明心中有數,而不是僅僅放在嘴上。僅僅放在嘴上,則難免胡亂吹噓,色厲內荏,經不起國與國之間的文化較量,對文化的入侵者繳械投降。 李白像一片葉子飄在江南,他並不知道,長安的皇城內,皇帝和妃子們正在傳閱他的詩篇。

皇帝發現李太白了,包括他的美貌絕世的女人楊玉環。皇帝讀了李白的作品,驚嘆說:好詩,真是好詩。於是王公、百官紛紛附和,學者們挑燈夜戰研究李白,指出他堪稱當代的司馬相如。這樣的人材,放在民間可惜了。皇帝下令,召李白到長安。據說詔令連下三次,玉真公主也在父皇的御座前誇李白,她已經讀過了幾年前李白在終南山玉真別館寫的詩,芳心暗暗搖動。 皇帝是唐玄宗。時為天寶元年的秋天。 李白和一個姓吳的道士,正在江南亂躥,醉不完的酒。接到詔令他直奔南陵,將吳道士拋在腦後。南陵有他的兒女,大約寄居朋友家。他寫詩說: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蒿蓬人! 所謂蒿蓬人,等於現在講的草根階層。想想他壓抑多年,一夜之間大翻身的模樣吧。

他隻身奔長安,不帶兒女。他在長安得意時,兒女仍在兩千里外。換成杜甫,不會這麼幹。 他騎快馬飛奔,所謂春風得意馬蹄疾。夜宿客棧,有朝廷派來的使者伺候著。他逢人便嚷嚷,動不動就仰天大笑。多少年他渴望著一步登天,他如願以償了。登天干什麼?登天就變成司馬相如了,讚美皇上和他的女人,名播天下。當官,名車寶馬,好酒喝不完。當然啦,他不會忘記濟蒼生,造福百姓。 到京城他入住招賢館,長安街頭高視闊歩。李太白三個字不脛而走,拜訪者絡繹不絕,全是有頭有臉的,包括那位捉弄過他的張附馬。寫過“二月春風似剪刀”、“少小離家老大還”的賀知章,八十多歲了,官居三品,一見李白就說:好個謫仙人啊。二人攜手登酒樓,大人物卻忘了帶銀子,解下佩飾小金龜,隨手遞給店家。 ——這派頭,李白多年後還寫詩讚嘆。

沒過幾天,來了一名內侍,恭請他到皇城第一宮:大明宮。皇帝來了,“降輦步迎”,如此恩寵,高官也羨慕。李白越發揚眉吐氣,皇帝面前也侃侃而談。其實他不明白,他是“體制”外的人,皇帝才這麼禮遇他;還拉他坐到七寶床上,命太監奉御羹,皇帝用他的御手,拿調羹在碗裡弄了幾下。 ——這些都是權力符號,屢試不爽的。弄三下還是弄五下,太監們都看在眼裡,包括表情嚴肅的大太監高力士。 皇帝幾個隨意的小動作,宮門內外傳得比風還快。 李白被封為供奉翰林。翰林院設在宮禁內,不止一處,便於皇帝隨召隨到。按規矩他得了一匹“厩馬”,宮中並不稀罕,外面就威風十足了。李白騎厩馬,一日在城裡走幾遭。當年的鬥雞走馬之徒,依稀認得他,狂呼他的名字,猛追他的肥馬。

長安城南北十七里,東西十五里。人口近百萬,相當於眼下一座中等城市的規模。城北宮牆四周,全是豪華府第。李白出這門進那門,再高的門檻,到他的腳下一律變矮了。雪片般的請柬供他挑選,三品之下,幾乎就不用考慮。張附馬兄弟三人都圍著他轉,安排他見玉真公主。 大詩人見俏公主,留給後人多少想像:二人盯著對方看,足足看了半分鐘,彷彿比賽眼睛的亮度。彼此都是對方的崇拜者,又有共同語言:談道教說神仙,不覺日色向晚,並肩漫步後花園,是否手牽手就不得而知了。 唐朝的男女之間是比較開放的,比如女人穿露胸裝,向男人們亮出乳溝。從現存的繪畫資料看,女人們的胸脯大都豐滿。這和亮乳溝不無關係:男人們不願撤離的目光使之飽滿而堅挺。而男女一旦情動於衷,就有相應的動作來配合,要牽手,要親嘴的。道士們研究房中術,地攤上也擺著交配圖。

玉真公主後來變成了女道士,也許與李白有些瓜葛。她是皇帝的妹妹,和玄宗年齡懸殊。李白在長安待了三年,沒老婆。以他供奉翰林的身份,見公主不難。公主主動約他也是可能的。這件事兒,野史有猜測,戲曲有演繹,而正襟危坐的學者們不屑寫下只言片語。 “色”的領域,歷來是諱莫如深的。後果是:今天為數眾多的專家作家,仍不知色為何物——色在何種意義上,被權力、文化以及日常習俗所規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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