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品中國文人

第27章 陶淵明十二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1826 2018-03-18
淵明月夜下山,後人寫詩說: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 什麼檀道濟,他早忘了。 然而王弘和檀道濟,我們卻要記下。王弘,有些記載稱王宏,他對淵明好,我們感謝他。至於檀道濟,他也想對淵明好,卻是動機不純。這個稍後再談。 五十歲以後,淵明的物質生活時好時歹,總的說來是走下坡路。他家的生活來源,主要是種田、收點園田居的租子、接受朋友的一些饋贈。戰亂水利不修,完全靠天吃飯,而家里人丁多,入不敷出。五個兒子,可能都做了農民,沒有當官或當兵的記載。兵役法三丁抽一,也許有個兒子曾去當兵,但時間不長。淵明通過做官的朋友,替兒子疏通也未可知。總之,一家老小不缺一口。他五十一歲寫《告子儼等疏》,寫給陶儼、陶俟、陶份、陶佚、陶佟。 “疏”是一種文體:講形勢談道理的書信。窮困中的爸爸給兒子們寫信,句句發自肺腑,感動著後世中國人,眼下的中學課本有全文的。其中說:“吾年過五十,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遊走。”

當時淵明得了一場大病,覺得大限將至了。他一輩子講真話,這封家書,更是真得讓人掉眼淚。年少餓肚子,中年,敲門乞食拙言辭。暮年臥病,好在親友不棄,紛紛送來藥石。 “每以家弊,東西遊走。”八個字,說出多少辛酸。他活得太明白:這是什麼世道,他又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性剛才拙,與物多忤。”物是物類的意思,代指官場中人。忤是逆反,合不來。又是八個字,說盡淵明一生。 他感傷地說:“使汝等幼而飢寒…汝輩稚小家貧,每役柴水之勞,何時可免,念之在心…汝等雖不同生,當思四海之內皆兄弟之義。” 長子陶儼是早逝的前妻生的,其餘四子,為翟氏所出。陶儼二十三歲,幼子陶佟十五歲。 五個從小幹活的孩子,一個長年操勞、面帶菜色的妻子,淵明的酸楚可想而知。然而這封家書,基調是硬朗的,目光是向上的。所有責備淵明不應該辭掉官職的人,當閉上他的尊口。

淵明的選擇,乃是勇士所為。他所堅守的,不是什麼狼性虎性,是人性。 他寫《詠貧士七首》,其中有幾句: 一朝辭吏歸,清貧略難儔。年飢感仁妻,泣涕向我流。 丈夫雖有志,固為兒女憂… 他寫古代的七位貧士,有知識有操守方為“士”。詠貧士,表明他的堅決。孔子的孫子子思,到衛國去傳播老師孟子的思想,窮困潦倒,一個月吃了九頓飯。淵明的目光投向這些“固窮”之人,其內心昭然若揭。後來蘇軾貶到海南,也是餓肚子,餓得頭昏眼花了,急中生“智”,發明“陽光止餓法”——希望將太陽的熱能直接轉化為體能。 《有會而作》又說:“菽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菽是豆類總稱,淵明羨慕吃粗糧,哪敢奢望大魚大肉的美味? 要命的是,淵明對美味,並不陌生。

淵明晚景,一年不如一年,但也不是過不下去。家裡沒死人,他還有酒喝,寫下不少傳世之作。時值皇權更迭,外面打得昏天黑地,劉裕稱帝,掉過頭來殺功臣,淵明不屑一提。他有政治熱情,但不寫政治諷刺詩。他寫《感士不遇賦》,講明是追隨司馬遷和董仲殊。他讀《史記》,讀了幾十年,對敢於傲視漢武帝的司馬遷心嚮往之。他們同為剛烈之士。 淵明過日子,和親友們在一起,喝酒,串門,待客。誰家有事,不管喜事喪事麻煩事,總有他的身影、他笑呵呵的面容、他幽默的談吐、他有趣的裝束和舉止。這人多麼平常,又是多麼不凡啊。人生多少事,只在談笑間。中國歷史幾千年,到淵明這境界的,數人而已。難怪蘇東坡這樣的曠世偉人,言必稱“淵明吾師”。

陶淵明與荷爾德林,同在天空之下大地之上,充滿勞績,詩意棲居。所不同的,是淵明紮根中國的土地,留連於中國的鄉村生活。也許他缺了哲學意味,缺了神性維度,卻瀰漫著自然的氣息,世俗的溫情。 他是和藹可親的,就像我們的親人。 他說過:落地為兄弟… 人情冷漠的今天,這話讓我們眼中含淚。但願金錢社會對情感的壓抑不要太長久! 六十出頭的老人,大限在望了。淵明對死亡,同樣抱著平常心。他曾經和那位叫慧遠的所謂高僧爭論過,他不相信“人死魂不滅”。村里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舉行若干儀式,淵明要參加的。他熟悉死亡,如同熟悉花謝草枯水東流。他是“向死存在”的,孔子說不知生焉知死,淵明略勝一籌,既知生亦知死。他給自己寫挽詩呢,其豁達其平淡,千古一人,項羽、稽康不及也。

江州刺史王弘走了,不久,檀道濟來了。這是一個典型的雜心人,為官劣跡多,政聲很壞。他出於私慮,請淵明出來做官,送去許多糧食和肉類。淵明不受。孩子們想吃肉呢,卻將目光挪開,將雙唇緊閉。翟氏帶他們出去了。檀道濟臉上過不去,索性把話挑明:亂世隱盛世出嘛,如今皇恩浩蕩天下太平,你陶潛號稱賢士,卻躲在家裡受窮挨餓,還拒絕我的好意,這恐怕不大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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