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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陶淵明十一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2136 2018-03-18
淵明五十八歲寫,桃花源三個字婦孺皆知,電腦上有連詞。它是中國的烏托邦,理想中的和諧社會。 “晉太元中,武陵(今湖南常德境內)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 兩年前(公元419年)晉宋易代,劉裕稱帝,淵明仍用東晉紀年,表明了他對“新朝”的態度。劉裕逼死晉恭帝,先用毒酒,後以被褥悶殺。淵明憤怒,寫《述酒》影射,這是他平生最隱晦的一首詩。劉裕的手下如狼似虎,政治黑暗,蒼生遭難。淵明描繪理想社會,有如流浪漢想像廣廈千萬間。這時他陷入貧困,斷酒,甚至挨餓了。 桃花源內,卻是一派欣欣向榮。 “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髻,並怡然自樂。見漁人,乃大驚。”

儼然:整齊。黃發:褐黃色的頭髮,指老人。垂髻:垂下來的頭髮,表示尚未總角——梳成少年的兩根小辮子叫總角。垂髻指幼童。 對亂世習以為常的打漁人,忽然走進和諧社會,看見穿戴迥異的、怡然自樂的老人小孩兒,雙方都大吃一驚。 桃花源並非虛構,而淵明是聽來的,描寫有點理想化。他寫實,也寫出了強烈的嚮往。古代文人從秦漢起就尋仙成風,李白尋得最厲害。到蘇東坡,不尋仙了,只希望能長壽。陶潛是個例外,他反對神仙,甚至反駁彭祖長壽術。他的理想是桃花源式的生活,民風淳樸如上古時代,沒有壓迫,當然就沒有反抗,男女老少各得其所。北宋的大改革家王安石說:桃花源有父子無君臣。這表明,陶淵明式的烏托邦,等級是存在的,卻沒有儒家的等級森嚴:所謂三綱五常。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

自然界的欣欣向榮,淵明是見證者和揭示者。社會的欣欣向榮呢?陽光雨露禾苗壯,軍閥打仗屍骨多。 桃花源內別有天地:漁人受到盛情款待,這家請那家邀的。全村的人都跑來了,對漁人充滿好奇。而他們的祖先早在幾百年前,避秦時戰亂,就躲進了桃花源,“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國學大師陳寅恪,對的取材作過詳細考證。淵明寫實,當無疑問。 眼下的影視劇常有這類鏡頭:官軍來了,百姓鼠竄。幾千年封建史,軍隊不是人民的軍隊,政府也不是人民的政府。皇權無處不顯赫,百姓無處不可憐,比奴隸社會好不了多少。衙門裡偶爾走出一個清官,百姓就感恩戴德叩頭不已。社會生活,權力所佔的份額太大了,自由精神成長艱難。一代又一代,自由變得踪跡渺然,知識分子也很難辨認。反觀西方,權力經過無數次折騰,終於把它的對立面揭示出來了,這相異之物就是自由,二者互為“反運動”,今日大歐州,初步顯現了運動軌跡。群體有群體的力量,個體有個體的尊嚴。而古代中國老百姓,沒有多少尊嚴,要么苟活,偷著樂,要么躲進桃花源,勉強做個自由人。說勉強,是因為這自由平等很脆弱。

中國幅員遼闊,山水阻隔,農耕時代自給自足,桃花源式的幸福村莊是完全可能的。皇帝的大手壓下來,指縫中會有遺漏。淵明式的烏托邦,猶如一條漏網大魚,並且千百年活蹦亂跳,受讀書人和改革家高度關注。不難想像,歷代皇帝,肯定不喜歡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陶淵明的小村莊,連個村長都沒有,這不是想造反嗎? 中國封建史,桃花源是個異數。可惜它僅僅是藝術品和學術對象,生活中沒有成長壯大的空間。 淵明深情描繪桃花源,自己卻陷入困頓,有一年重陽節,斷酒了。 《宋書》說:“嘗九月九日無酒,出宅邊菊叢中坐久,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後歸。”重陽節登高賦詩懷念親朋,淵明斷酒,說明他平時隔三岔五酒不沾唇。他想酒想得厲害,寫詩才篇篇有酒……這次送酒的人,是江州刺史王弘。這人為官不壞,公私分明,淵明喝他的酒,沒啥心理障礙。淵明在菊叢裡等了很長時間,王弘姍姍來遲,可能因為消息蔽塞。布衣和官員平等交往,有時候來了兩個刺史,陪一個老農,談話很投機。可是有一回,中途又趕來一個太守,對淵明在座不高興,斜眼瞧他。這太守名叫謝瞻,事後記錄這次難得的四人聚會,刪去了陶淵明。姓謝的也是文人,《文選》有他的幾首歪詩。他以堂堂太守之尊,和陶淵明同桌飲酒,覺得近乎恥辱。

這些事兒,淵明已經見怪不怪了。 官員的接濟是有限的:清官錢又少。淵明不哭窮,不敲門,不寫李白寫給韓荊州的那種求職信。官員調動頻繁,也不可能經常照顧他。再說他性子倔,擇友嚴,官員還怕請他不動呢。當初的慧遠大和尚,官與僧都趨之若騖的,修書請他,他不去就不去。當官的,首先是朋友才行,比如王弘。 有一次王弘請他到廬山喝酒,他赤腳去的,大腳板上全是泥。王弘要為他做幾雙鞋,他坐地抬腳,讓對方量尺寸。為了尊重刺史大人,他跑到溪水中洗了腳。五十多歲的人,躥上跳下的,動作蠻利索。他不做官卻名氣大,在場的人為他喝彩呢。他不坐轎,卻經不住眾人勸,還是抬腿上去了。竹轎在青山綠水間,轎夫唱山歌呢。他一悠一閃的,怪舒服。他會想:做官好呀,做官能坐轎……可是轉眼間,思緒化入藍天裡的幾朵停雲。王弘的酒宴有排場的,這也是官場老例。座上客皆有身份,衣冠整齊,表情嚴肅。唯有陶淵明,赤腳,短衣,白頭巾,談吐隨意,笑聲朗朗,迴盪在山谷中。他酒量奇大,王刺史的幕僚們個個傻了眼。北宋寫《醉翁亭記》的歐陽修,對他真是五體投地。菜餚太豐盛,淵明要打包的,帶回家讓老婆兒子解解饞。王弘酒後吐真言:他在江州任上為時不多了,繼任者可能是一個叫檀道濟的,淵明未必喜歡。淵明說: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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