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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陶淵明八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2033 2018-03-18
汲汲於富貴不好,勤勞致富卻是好的。可是勤勞者往往難致富,起早貪黑的人,風雨趕路的人,烈日暴晒的人,加班加點的人,幾人脫貧幾人致富? 不說這些。 淵明在南村住了兩三年,總的說來生活不錯,詩中有貧窮,但心情是好的。素心人在一起,有酒斟酌之,登高賦新詩。藝術,自然,友情,均屬於素心人,雜心人不配。淵明家有釀酒的傳統,“漉我新熟酒,隻雞招近局。”近局:近鄰。也有解釋說,古人聚飲曰局。有時他用葛巾帽濾酒,將酒糟倒去,再把帽子戴上。他善於殺雞,動作利落,翟氏在旁要閉眼的。東坡喜歡吃雞,講明是模仿他,“一日殺盡西村雞。”——東坡為惠州人造橋,百姓殺雞犒勞他。淵明居南村,教農家小孩識字,大都免費,偶爾收點東西,或去小孩家吃頓酒。村里起糾紛了,請陶彭澤去裁斷。他穿短衣,打赤腳,判案頭頭是道。糾紛案了結,這家請那家邀的,省下去官府的訴訟費,拿來買酒喝……村里的聚會,通常有個由頭,而鄰里和睦,由頭總是層出不窮。所謂素心人,不是一句空話。和諧社會能持久的,應該說,農耕時代的自然村落,和諧是最佳值,生活朝著這個方向,如同水往東流。憑它潯陽打得天翻地覆,南村卻是一派祥和。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淵明卻要破破這千年老例,“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淵明快五十的人了,舉止如少年,歡飲達旦。這是詩人作派,更是酒仙姿態。後來李白過柴桑,拜謁淵明故里,據說三天酒不醒。可是酒在李白手中,多少有點像道具。詩仙酒仙的背後,其實有個隱匿的巨大身影。 淵明混跡於農民,卻和農民有不同。他能寫詩,有審美觀照,這點很重要。他活在農事與文事之間。 “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他的交遊,還是讀書人多。而這些讀書人,由於仕途不得意,反而擁有純正的藝術標準。達官貴人成堆的地方,淵明的田家語要被嗤之以鼻的。 魏晉文章,有過短暫的隨意通脫,到頭來還是接承漢賦,堆砌詞藻崇尚華美。淵明寫雞寫狗,寫桑麻寫炊煙,簡直煞風景。官方的文學標準,長期排斥淵明。由此可見,淵明的真,也真在他的詩風,他的眼裡完全沒有官方標準,生活向他呈現什麼,他就寫什麼。他始終與周遭的、切近的東西保持互動狀態。切近可不是距離概念,海德格爾在現象學的意義上辨析“近”時說:“去其遠而使之近。”由此可見,“近”是動態的東西,白雲也近,千年也近……傑出的審美觀照,平淡中見神奇。淵明只在不經意間,抵達了漢語詩歌的最高境界。不經意處,恰好顯露大手筆。中國農村幾千年,沒有比這更好的寫照了。李白顯然寫不過他,轉而揮筆向名山大川。杜甫再一轉,深入苦難的人間……說淵明開了田園詩的先河是不夠的,後來一切大詩人,無不以這種或那種方式受惠於他。

也許我們可以說:他俗得多麼雅! 宋詞興起時,不也被稱為俗氣嗎?瞧瞧那位奉旨填詞的柳三變,渾身上下,全是市井氣。 淵明寫農村,柳永寫市井,文氣是貫通的。詩用俚語村語尋常語,淵明是無可爭議的大宗師。當然他也有繼承,比如《詩經.國風》及兩漢樂府民歌。 我們來看他的另一名篇,《詠山海經十三首》之第一首,寫於四十四歲,孟夏的園田居。仲夏,園田居就燒了。 孟夏草木長,繞屋綠扶疏。眾烏欣有托,吾亦愛吾廬。 既耕且已種,時還讀我書。 …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 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 詩中有昂揚之態。和素心人相處,他因暢快而摩登;與自然神交,有情兼有力,與生俱來的昂揚呼之欲出了。他吟詩,想必有手勢的: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南宋大儒朱熹格外理解他,稱他是豪放派。他詠荊柯,豪氣十足。

平淡與豪放,淵明兼而有之。 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語出平淡,卻見深情。表情達意,越是言簡越感人的。不久,園田居毀於大火,不單淵明唏噓,我們也為他心疼。他的居所是他的美感之源,而他提供的美感,惠及後世中國人。 充滿勞績,但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詩人中的詩人”荷爾德林寫下這名句,看上去卻像寫陶淵明。生存不避艱辛,艱辛中有歡暢,有美感,多謝陶淵明,田園顯現為風光,農家尋常日子提升為詩意。眼下遍及全國的農家樂,該有淵明一份功吧?文化傳承,文人是核心。他們的情感、操守、趣味,對日常生活有不易察覺的重大影響。 淵明有一首詩,被無數次地引用、闡釋,我們也不該漏掉。 《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二雲:

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欲志長勤。 秉耒歡時務,解顏勸農人。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 雖無量歲功,即事多所欣。耕種有時息,行者無問津。 日入相與還,壺漿勞近鄰。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 先師指孔子。說:“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孔子這是針對讀書人講話,淵明沒忘,卻已力不從心。學而優則仕,入仕也難,逢亂世更難。聖人又講:邦無道則愚。淵明“轉欲志長勤”,做好長期務農的準備。農民不滿苛政,他還去勸解。他是讀書人呢,明白當農民已是生存的底線,無路可退了。與其抱怨、恨聲不已,不如來點幽默,來點歡樂。我記憶中的生產隊時代,農民在烈日下割麥子收穀子,很能找樂的。作家劉玉堂還說:集體勞動好,把愛情來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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