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品中國文人

第22章 陶淵明七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1874 2018-03-18
過了八百年,蘇軾貶黃州,舉家開墾東坡,面對一片麥浪,慨然寫道:“力耕不受眾人憐!” 我讀《移居》第二首,有個奇怪的印象:淵明有幾分摩登的。有酒斟酌之…閒暇則相思,呈現一派天真。一群布衣眉飛色舞,今日走這家,明日奔那家,淵明在他們當中。只要有粗茶淡飯、幾杯老酒,幸福就會前來照面。南村,一百多戶人家呢,更有來訪者絡繹不絕。老軍人老儒生,曾經混跡於官府的鄧主簿、戴主簿、龐參軍、劉遺民、丁柴桑……淵明說:“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親舊招飲,他去了必喝醉,喝醉掉頭還家,主客皆隨意。他“逾多不亂”,從不耍酒瘋的,這是一種酒德。他朋友多,朋友幾乎都是酒友。春夏秋冬,無日不飲。朋友們喜歡他的詩文,但沒人恭維他是大詩人。一切皆平實,農事,人事,酒事,文事,渾然一體,乃是生活的常態。淵明自在“渾然”的狀態中,並無揭示這一狀態的主觀意志。而意志一旦成形,可能就要走樣。蘇軾學他,喊出口號:“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院乞兒。”蘇軾夠可愛了,不過他的境界,源頭卻在淵明。所以朱光潛有句名言:

蘇東坡之於陶淵明,有如小巫見大巫。 詩人是什麼人?是真性情的守護者。任何時代,若是詩意退場了,必定不是完美時代,差得遠呢。淵明的時代政治黑暗,但民風是淳樸的,尤其在窮鄉僻壤,權力染指非常有限,千百年的風俗,破壞它談何容易。 雜心人在城裡,素心人在鄉下。 《五柳先生傳》寫於這一年,二百來字的小傳,字字珠璣。我們不妨摘錄: 先生不知何許人矣,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 晉人姓甚名誰,不是一樁小事兒,其中能看出家族背景。淵明祖上曾顯赫,母親孟氏亦出自大戶人家。他寫自傳,一概略去不說,他自己還成了“不知何許人”。且不說他小視門第吧,反正文章這麼開頭,人見人愛,不同階層的人都會喜歡。率真這種東西,價值是恆定的,再過一萬年,人類也不會崇尚裝模做樣。淵明不講姓字,但人人知道了他的姓字:姓陶名潛,字淵明,又字元亮。他當過彭澤縣令,人們又叫他陶彭澤,陶令,以及他去世後的陶靖節,陶徵士,不嫌其多。毛澤東不大看得起古人的,卻寫詩說:“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里可耕田?”不同的稱呼,相同的親切,讀淵明詩文,很多人都覺得他像家庭成員。閑靜少言,靜,卻是一種語言。法國大詩人里爾克,舉止非常安靜,朋友們很容易受他的感染。安靜與寂靜,看似一步之遙,其實相去甚遠。我生活的成都周邊,司空見慣的牌客們,幾天不摸牌,人要生病的。幾個小時無所事事,人就呵欠連天百無聊賴。一點小小的“癮頭”,竟然維繫全部的業餘生活,人類幾千年文明史,未曾有如此之怪現狀,精神頹敗到極限了。淵明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寫淵明,好像不該提這些:我擔心倒了讀者的胃口。 淵明好讀書,不求甚解。不求甚解也是一種解。這既是讀書方法,又是價值取向。比如他常讀《史記》,引司馬遷為隔代知己。二人性情,何其相似。有些書像老朋友,時常造訪的。有些書翻翻就行了,像普通熟人,打個招呼,一年半載見個面。淵明斜倚柳樹讀書,抬頭望望停雲,摸摸小兒子阿通的腦袋。讀孔子,讀老莊,讀屈原,讀山海經……他有他的文化譜系,卻並未想到,他自己又是一代宗師。中國文化選擇陶淵明,方為不羈的人格、行雲流水般的自由精神樹起一道豐碑。但凡能仰慕者,皆可受惠矣。 他家徒四壁,牆還漏風,粗布短衣打補丁,一日三餐成問題。南村未必是這般景象,他自寫小傳,含激勵之意,所謂生存的向度。躬耕導至貧窮,他心裡何償不明白?他也矛盾,“貧富常交戰”,幾度奔官場,正是矛盾心情的體現。他真,所以他作假難,更別說幫官僚軍閥盤剝百姓。孔子的得意弟子顏回,“一簞食一瓢飲,不改其樂。”淵明簞瓢屢空,亦能怡然自樂。他並不輕視物質生活,既然不能拿個性、拿良知去換取,他就得甘於貧窮,為貧窮作好心理準備。孔子食不厭精,收學生的干臘肉,卻強調“君子固窮”,兩者不矛盾的。我讀中外傳記,發現優秀人物都有忽視物質的傾向。即如一些大富豪,個人生活卻樸素,掙錢回報社會,比如香港的田家炳先生,在國內捐贈了幾十所頗具規模的中學,把老家的別墅都賣掉了。眉山有兩所,他捐贈五百萬人民幣,帶動地方投資,功莫大焉。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散財,亦有道。 田家炳先生,也愛淵明的田家語麼? 淵明在小傳的最後總結說:“不戚戚於貧踐,不汲汲於富貴。”汲汲通急急,急於營求的樣子。狗急跳牆,人急則不擇手段。如果人人都急紅眼了,生活將陷入一片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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