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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陶淵明四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1873 2018-03-18
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凱風因時來,回飆開我襟。 息交遊閒業,臥起弄書琴。園蔬有馀滋,舊谷獲儲今。 營己良有極,過足非所欽。春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 … 淵明悠哉游哉的形象,呼之欲出了。寫的是上京里老家,堂前有林子,屋後有菜園。這百年老宅,散發著祖上的榮光,雕樑畫棟雖不再,卻足以慰藉身心。凱風就是旋風,夏日里的好風,掀起他的衣襟。春天的紅高梁,此時已化作美酒,淵明自斟自飲。不過他表示:營造自己的生活是有限度的,過度滿足就沒必要了,不值得欽佩。我們不妨細看,詩中提到的蔬菜和糧食。淵明早年餓過肚子,印像很深。 簡單的事物,喚起美感和心情舒暢,這是淵明寫詩的一大特點,也是他的價值觀。生活的快樂,不以消耗物質的多少來衡量。這一點,在地球環境日益惡劣的今天尤其重要。

但是,抵達這種心境很困難。叔本華講:人類有兩大不幸,一是他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生活;二是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這話耐人尋味。 中國人常說:知足者常樂。也算是對叔本華的一種回答,將幸福理解為追求幸福的過程。可惜,眼下知足者少了。知不足本非壞事,是生存的大動力,動起來了,卻又張牙舞爪窮奢極欲,如果長此以往,前景不妙。 晚年的海德格爾,力倡用藝術來拯救技術世界。我想,他是希望人們沉浸於美感中,留連於生活的點點滴滴。從藝術和日常生活中獲得快樂,對能源的依賴會降低,對自然的傷害會減少。而從容的生活,永遠是快樂的前提。匆匆忙忙的日子,只有淺表性的、快餐式的開心。眼下,快樂、歡樂被開心取代了,不是一個好兆頭。前者發自內心深處,是人的深度生存的產物。我擔心有朝一日,歡樂、欣悅這類詞會消失,躺到字典裡去,如同大量物種的名稱。

淵明居喪結束,四十歲又做官了。這一年初,桓玄於建康(今南京市)篡帝位,逼走東晉安帝,打著晉室旗號的劉裕帶兵攻他。其實這個劉裕,後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弒帝自立,改國為宋。他和桓玄狗咬狗,塗炭生靈。淵明寫四言詩《停雲》:“靄靄停雲,濛濛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天下一片昏暗,平坦的道路也走不通了。他閒居己久,希望出去做事,可是軍閥混戰,攪得“八表同昏”。憂心時局,在他的詩中不多見。當時,他是譴責桓玄的。 “停雲”的意象,頗像陶淵明:停在空中的一朵雲。詩人對天空,感受很細膩。 六月,淵明遠赴京口(今江蘇鎮江市),在劉裕軍中做參軍,一種文職小官。次年三月辭了。八月,為彭澤縣令。彭澤縣距他家一百多里,他自己說,主要是因為離家近。另外,“公田之利,足以為酒”。公田種高梁,高梁釀美酒。淵明做縣令,有點想頭說在明處,可見他不唱高調,不宣稱自己大公無私。這次能當上縣令,是陶家長輩幫的忙:“家叔以餘家貧,遂見用於小邑。”以他的性格,不會去跑官的。

公田數十畝,種高梁好呢,還是種粳稻好,夫妻二人,意見不統一。翟氏隨淵明去彭澤縣,照顧他的飲食起居。種公田有縣衙的小伙子,不勞她動手。不過她種田有經驗,常在田埂上指點,計劃來年春天的農事。她剛滿三十歲,面孔紅潤,像我們在油畫中見到的俄羅斯少婦。八月裡秋高氣爽,秋風吹亂她的鬢髮。她現在是縣令夫人呢。她遠遠的看見丈夫來了,官帽好像有點歪。淵明於官道的盡頭下巾車(有簾子的馬車),沿田坎路疾步走來。 田野一望無際…… 常有州官郡官來,檢查工作,吃吃喝喝也罷了,還指手劃腳,擺不完的譜。淵明下班歸家,一般是樂呵呵的,要么走向孩子們,要么走向掛在牆上的大號酒葫蘆。如果他悶聲不響,翟氏就知道:來了上級領導。

入冬天冷了,淵明的酒量,隨氣溫的下降而上升。這是他的習慣,持續二十年了。冬天曾經缺棉襖,他飲酒禦寒。他飲多不亂,就像他的祖父。酒入血液他興奮,醉眼朦朧看世界。他不是難得糊塗,他是經常糊塗。按上級的標準衡量,他可不夠聰明。晉朝的大官皆出自大家族,權力很大,小官很受氣。又因戰亂,武官氣焰高。淵明有個朋友,人稱“劉柴桑”的,做柴桑縣令,因為受不了窩囊氣,跑到廬山當隱士,至死不出來。而普通官吏吃一點官俸,有“代耕”的說法,比農夫強不了多少。淵明指望公田釀酒,備下了壇壇罐罐,可他必須幹到明年冬天。他有了一些官場經驗,庶幾能對付。 這一天來了州官,是一名督郵,專門為刺史巡視各地的,架子特別大。督郵通常是刺史的心腹,督促各縣刮民脂民膏。他人未到,規矩先來了,命彭澤縣令陶淵明穿戴整齊出城迎接。按官方條例,這督郵架子擺大了,他所要求的迎賓規格,幾乎和刺史大人一樣。淵明很生氣。翟氏把官帽官帶拿出來了,卻只望著他,由他拿主意。恰好前一陣子,同父異母的程氏妹在武昌去世,使他亂了方寸。他和小他三歲的程氏妹,感情很深的。翟氏看丈夫的模樣,預感要出事。她還是沒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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