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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陶淵明二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1837 2018-03-18
東晉,司馬氏王朝失去中原,偏安江南。王室虛弱,權臣互鬥,豪強並起,幾股力量大拼殺。陶侃有十七個兒子,大部分是武將,他們又互相殘殺。族人要么成敵人,要么為路人。淵明這一支,呈衰敗之勢,他祖父陶茂雖然做過武昌太守,但正史無傳。他父親陶逸也當過太守,時間很短,死於他八歲那年。母親孟氏,大將軍孟嘉的小女兒,賢惠有佳名,她活到淵明三十七歲那一年。上京里的老宅頗具規模,有他的詩為證。但他父親也沒有留下多少遺產。到他這一輩,家境每況愈下。 “家無僕妾,藜菽不給。”藜菽指糧食。 看淵明的家族史,我們就不難理解,他為何要幾次跑出去做官。魏晉時代,家族、門第的觀念是代代相傳的集體潛意識,深入血液的。家族的重要性,甚至高於個體生存。如同近現代的歐洲,大家族尚有標誌家族榮耀的徽章。

我們應當理解,淵明是在什麼樣的背景下反抗門第觀念。 他一生搬過好幾回家,主要是避戰亂。潯陽是當時的兵家必爭之地,打過兩次大仗。淵明討厭戰爭,寫詩隻字不提。 離柴桑稍遠,有個園田居,淵明中年住過。更遠的地方叫南村的,幾間茅屋,是他舉家避潯陽戰亂之所。到五十歲左右,他又搬回有兒時記憶、有先人遺存的上京里。幾十年過去了,老宅風雨飄搖,他度過生命的最後時光,死於貧病交困,享年六十三歲。 有人說他只活了五十幾歲,但更多的學者不同意。細緻而客觀的考證中,不難看出學者們隱匿著的感情。我寫此文也不例外。傑出的人物,越長壽越好。 我們不妨記下這三個地名:柴桑境內的上京里、園田居、南村。這是偉大的詩人生活過的地方。他影響了後來所有的大詩人。沒有他的富有開創性的揭示,中國的山山水水不可能呈現今天的這種美。

他告訴我們,山水之美,不在乎名山大川。贏得審美的至高境界,房前屋後皆風景。屈原了不起,但屈原描寫洞庭湖的詩難懂。陶淵明的詩歌語言,在平淡中見功夫,所謂大巧若拙,大象無形。他的很多傳世詩篇,不大讀詩的人也能懂。 他的日常生活很隨意的。他有修養,有操守,然後他隨意。這種隨意,不是生活中的隨隨便便。看不慣官場的污濁,他掉頭就走。蘇東坡欽佩他,是因為東坡本人做不到這一點,“屢犯世患”,“九死蠻荒”,卻不曾須臾脫離官場。當然,北宋和東晉不一樣的,東坡為官,尚能為百姓做事。而東晉的官僚,斂財很厲害,又擺不完的臭架子,官大半級壓死人。不斂財成不了大族,不擺架子顯不出高貴身份。官場風氣如此,好官難做。而軍閥重開戰,好官壞官都有性命之憂。

淵明寫詩也隨意。柴桑離廬山不遠,他並未跑到廬山去,寫下一組五言詩。他所描寫的,都是身邊風物,尋常景觀。蘇東坡欽佩他,是因為東坡深知抵達這樣的藝術境界有多麼難。李白、杜甫,包括東坡自己,寫了多少名山大川,卻只是接近了陶詩的境界。民國初年的國學大師王國維,在他的傑作中,講詩歌的最高境界:物我兩忘,詩人與自然渾然一體。而陶淵明,堪稱“無我”之境的第一人。 為人生而藝術,為藝術而藝術,淵明兩者都不是。對他來說,詩歌等於天籟。寫詩如同喝酒,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喝酒難受,不寫詩同樣難受。事實上,酒與詩,伴隨他的一生。 法國畫家高更,在塔西提島上畫畫,和土著打成一片。陶淵明在柴桑,和農民打成一片。他下地耕種,可不是為了體驗生活。他是地道的農民詩人,放下鋤頭拿起筆。一年四季,田野上都有他的身影。

他先後娶過兩個妻子,生下五個兒子。家道艱辛,老婆要下地的。為生計,他“投耒去學仕”——放下農具奔官場。從二十九歲到四十一歲,十三年的時間裡,他曾四次出去“學仕”,學得很彆扭,“學習成績”始終上不去。最後一次當縣令,只當了八十多天。他當官太難了,活得越本色,曲意奉承越艱難。官場的鐵律:要做老爺,先當孫子。陶淵明也有委曲自己的時候,只不過忍耐有限度,上級要他做孫子,他把官帽一扔,揚長而去。 一再奔官場,正是淵明的可愛處。他的家庭責任感,由此可見。他不指望重現祖先的榮光,卻想方設法要讓家人維持小康局面。責任與個性,是一對矛盾。有人含辱忍垢,當孫子,熬到做老爺的那一天,又拿別人當孫子。歷代都如此,所以是正常現象。而批評這種現象,也屬正常。寫文章,不至於顛覆歷史、因小人數量多就把小人寫作楷模吧?

陶淵明並非堅守個性,個性本自然,像一朵花一棵樹,它的生長習性就是那個樣子。有彎著長的樹,也有筆直的樹;有不懼風刀霜劍的花朵。毋寧說,亂世中的淵明幾次出去做官,倒是想適當調整一下個性。高更不結婚,可以由著性子來,陶淵明辦不到。 淵明所謂真性情,有他的特殊性。他是在特定的生存境域中顯現為真的。這一點,須仔細辨認,不可失之簡單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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