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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司馬相如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12789 2018-03-18
司馬相如是成都人,成都人有兩個特點:一是聰明,鬼點子多,二是嘴皮子厲害。兩千多年前的司馬相如是個典型的成都人,二者都具備。他本來窮得丁當響,卻以一曲《鳳求凰》,讓年輕的富家寡婦卓文君心旌搖盪。中國文學史上,他是漢賦的代表人物,其代表作為《子虛賦》、《長林賦》、《長門賦》,受到皇帝和皇后的高度稱讚。而在民間廣為流傳的,是他和卓文君的風流韻事。取材於這段韻事的小說、戲曲、評書、話劇、電影、廣播劇、電視劇綿綿不絕。專家學者熟悉漢賦,普通百姓愛聽故事。也有大作家來湊熱鬧的,比如郭沫若。郭老寫過話劇《卓文君》,對這位有才華的美少婦稱頌有加。而我記得,2005年有個電視劇,請漂亮而清純的韓國演員演卓文君。總之,卓文君的美貌、多情是舉世公認的。司馬相如大名鼎鼎,其實也多少沾了女人的光,沾了卓文君的光。古往今來多少事,除了飲食就是男女,老一套的愛情故事永遠新鮮。曲折的、充滿懸念的、帶了一些情色意味的故事永遠打動人。而司馬相如和卓文君,完全符合這些要素。

魯迅講過:文人傳播名聲有兩種情況,一是人以文傳,二是文以人傳。眼下有些作家愛生事兒,奇招頻出,吸引大眾的眼球,走的就是文以人傳的路子。作家先鬧事兒,其次才是寫東西。司馬相如的情形還不同,他寫詩作賦在先,談戀愛在後。三十歲以前他一直落魄,碰上卓文君,命運才出現轉機。這樁使他名傳千古的風流韻事,還帶給他財運、官運。財、色、權、名他樣樣佔齊了,一輩子過得舒坦。換成今天的思維,人們會一拍大腿說:這美女值,太值啦! 既然司馬相如屬於“文以人傳”這種類型,那我們就有理由把重點放在他這個人身上。我們仔細來瞧瞧,這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從他身上,我們能品出一些什麼東西來。 司馬相如生於成都的哪條街,今天已不可考。他父親作何營生,司馬遷在《史記》中也沒說。兩個複姓司馬的男人,年齡相差三十多歲,並不沾親帶故。他們同在漢武帝手下做過官,先後都出使過西南夷。武帝時代,西南這一大塊尚被稱為“夷”,含有化外之地的意思。其實說白了,就是皇權染指還有限的地方,老百姓還不大服管教。管是管束,教為教化。成都當時為一郡,郡守叫文翁,顯著的政績是興辦學堂。相如的父親可能跟他熟,送兒子到官學讀書,也學擊劍。換句話說,司馬相如是文武雙修。家裡有財產,這是不言而喻的,窮人家的孩子哪能上官學?小時候他叫司馬犬子,不是小名兒,是正式的名字,可見他父親對文字這東西還比較隔膜。四川的農村,至今仍有把兒子取名狗兒的,名字愈賤,愈能成活。司馬犬子讀了一點書,知道一點天下事了,發現這名字老土,擅自改為相如:他崇拜戰國時期趙國的外交家藺相如。 “完璧歸趙”的故事,就源自這位藺相如。父親也不懂,由他改。司馬遷記載說,他成人後到長安“入貲為郎”,貲通資,就是花錢買官做,在漢景帝身邊做郎官,換個稱謂叫侍從,吃官飯但沒啥俸祿。皇帝身邊這種人一大群,有人會拳腳,有人會唱歌,有人善於扮小丑,有人寫辭賦下筆千言……個個亮出看家本事爭寵。相如為當這郎官,估計是把家底掏空了。漢代仕途窄,遠未形成龐大的官僚集團,有專家統計過,當時四千多個平頭百姓養一個吃公飯的。而眼下大約二十八個養一個。司馬相如花大價錢買小郎官,風險很高的。總之,全家人把寶押在他身上了,年復一年,盼長安傳來好消息,真是望眼欲穿。

漢景帝卻不好辭賦,善於舞文弄墨的相如找不到進身的機會,於是跳槽了,跳到梁王劉武門下。劉武好辭賦,身邊已羅列了一些寫手,比如寫過《七發》的枚乘。漢賦在形式上繼承以屈原的作品為主的《楚辭》,但內容以歌功頌德為主,內容又反制形式,漢賦在形式上也不能同屈原的詩篇相提並論。漢初的辭賦家賈誼是個例外,賈誼鬱鬱不得志,不能報效國家,命運和屈原相似。當詩人遠離君王走向民間時,往往能寫出好東西,而在權貴門下討飯吃,幫閒就在所難免。所謂幫閒文人,比媚俗的文人格調更低。 包括屈原在內的中國歷代文人,都有俗的成份。通俗和媚俗是兩回事兒。 司馬相如跳槽跳到劉武門下,很努力,因為他必須和枚乘等人比個高低。他終於寫出了《子虛賦》,大大露了一回臉。大夥兒常常跟隨梁王左右,哪兒有排場就往哪兒趕,宮殿竣工啦,主子出獵啦,貴客盈門啦,廟堂祭祀啦,都是他們收索枯腸的好時機。他們穿得好,吃得好,出門有車坐,舉止有氣派。一旦來了靈感,下人急忙筆硯伺候。辭賦講究鋪排,一連串的優美詞句,整齊,押韻,吟誦又別有一番功夫。洋洋灑灑的《子虛賦》,來了一堆“於是乎……”怎麼樣怎麼樣,的確有氣勢,聽上去迴腸蕩氣。應該承認,司馬相如在語言及學問上很下了一番功夫,從詩經到楚辭,到諸子著述,都要納入學習的範圍。漢賦在文學史上佔有一席,有它一定的道理。相如那個時代,國力空前強盛,辭賦家們歌功頌德,有些肉麻,但還不算十分昧良。我個人以為,特定時期的頌歌也有不少好東西,藝術感染力強,唱出了老百姓的真感情,幾十年老歌唱不夠。一般說來,辭賦寫到結尾時,也要來幾句規勸,勸主子享樂之餘要節儉,適當關註一下民生。朝廷有個叫東方朔的,也擅長辭賦,平時以滑稽本領逗漢武帝開心,卻能找時機進諫,委婉批評皇帝,做了一些好事兒。這方面,司馬相如不如他。

相如既為門客,要靠辭賦吃飯,而吃飯為天下第一樁要緊事。動物為了食物,要使盡渾身解數。人從動物來,為吃飽飯吃好飯花樣更多。即使相如不為自己,也要為父母著想,老人盼他飛黃騰達光宗耀祖呢。他離開成都,恐怕已有十來年。眼下食有魚出有車,可是沒啥積蓄,梁王隨手賞賜的金銀,他隨手花掉了。門客之間有競爭,要比拼,而成都人好面子,相如不甘落人後的。所謂千金散盡還復來,文人掙大錢,有時也容易。以他出眾的才華,能寫賦會彈琴,不愁掙不來華屋美女。可是梁王生病了,不久又死了,也未曾立遺囑,令王太子善待這些文人。一幫門客作鳥獸散,一個個愁眉苦臉。辭賦這東西,尋常百姓是看不懂的,除了一些王公貴族,市井很少人能賞。街上沒市場,只好捲鋪蓋。不像今天,某酒樓某公司開張,出高價請人作賦,有幾百個字賣上幾萬元的。

梁王死了,門客各奔前程,也許喝了一回傷心酒,揮淚而別。司馬相如西風瘦馬回成都,家裡一片破敗,父母是否還活著,司馬遷沒記載。相如閉門不出整天睡大覺,身體也有毛病,消瘦,口渴,喝不完的水。他也無錢瞧醫生,捱著吧。睡夠了出門轉悠,當時成都小,一個時辰轉完了。他穿戴華貴,有一件裘皮的衣物,系梁王所賜,但老穿它也不行。他開始動腦筋想點子。有個故交名叫王吉,在臨邛(今成都郊縣邛崍)當縣令,相如捎信給他,他很快回信,盛情邀請相如到臨邛作客。 司馬相如畢竟見過大世面,朝廷幹過,王府乾過,成都有他這等經歷的找不出第二個。他幾乎窮得揭不開鍋了,可經歷是一筆潛在的財富,他動手搞開發。他的“開發公司”,專門開發自己。他不會去結交窮朋友,除非他犯神經。他都窮成這樣了,再去結交窮人,兩窮相遇只能更窮。

當時的文人,還沒有形成為底層吶喊的傳統。司馬相如更不可能,他手中的生花妙筆,主要為帝王服務,要用它奔個前程。我個人從來不認為,關注底層是文學的唯一要務。生活世界是廣闊的,審美情趣是多元的,眼中只有窮人或富人,同樣是一種遮蔽。海明威很少寫窮人,獲諾貝爾獎的不是聲討富人的檄文,而是人類命運的縮影。英國大哲學家羅素認為,人類文明的重大成果,幾乎都是出自有閒階層,為此他寫了《閒散頌》。品讀中國文人,這是一個重大課題。涉及到司馬相如,先順便提幾句,也算個伏筆,往後再來闡述。 當然,古今中外的文學大師,也沒有任何人是鄙視窮人的。杜甫,雨果,托爾斯泰,他們都是心向底層的偉人。相如匆匆上路了,帶著他像徵著身份的裘皮服裝,時為初春,川西壩子正碰上倒春寒。他並不知道,此行將帶給他命運的轉機。當初奔梁王,眼下趨縣令,他已經很掉價了,一路上不會很興奮。大文人朝著小縣城,哼著幾首宮廷歌曲。到縣府打打秋風,混個幕僚之類,日後再作計較。他在成都這些日子,飽一頓餓一頓的,想肉吃想酒喝,比想女人還厲害。到王吉的地盤上,酒肉是不成問題的吧?即將碰上一樁千古艷遇的男人,首先想到的是肚子問題。

王吉在縣衙為相如接風,安排他住在都亭。都亭類似縣政府招待所,但規模小,一個普通院落,兩棵老槐樹。王吉這個人,也是鬼精鬼精的,打量相如,雖然落魄,但舉止依然瀟灑,談的全是他這縣令聞所未聞的大見識,開口皇帝閉口君王。王吉佩服得五體投地,暗忖此人暫時潦倒,將來的發展卻說不准。兩人談得投機,喝空了一壇好酒。臨邛這地方工商業發達,鑄鐵的,釀酒的,大富豪好幾個,縣財政自然充足。縣令與富豪是哥兒們,常來常往。司馬相如喝得半醉,王吉問他婚配,他隨口說:不好意思,三十出頭的男人,身邊沒個女人伺候。王吉低頭尋思,一拍腦袋說:有了! 二人嘰嘰咕咕到後半夜。 司馬相如住在都亭,王吉每天去拜會他,恭恭敬敬的樣子。有時相如還不耐煩,不見。 《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說:“臨邛令繆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見之,後稱病。”繆是假裝的意思,而相如稱病,等於說裝病。這個看上去大有來頭的神秘男子,偶爾出現在臨邛街頭,竟然坐著縣官的車騎,小城轟動了,紛紛猜他的身份。就像今天,某人如果把縣長的小牌號轎車據為己用,他同樣會引來多方猜測。眨眼已是仲春季節,春暖花開了,川西壩子的油菜花一人多高漫山遍野。相如出門溜達,無數目光投向他。不用說,他是市民眼中不知名姓的大名人。兩個大富豪慌了,一個叫卓王孫,一個叫程鄭,他們開鑄鐵加工場,延續十幾代,家資巨萬,僕從無數。縣令的貴客,他們居然不認識,怎麼得了?城裡發生什麼事都行,但這種讓富豪有失顏面的事兒決不行。他們找王吉問個究竟。王吉說:你二位想結識他不是不可以,但要按規矩辦嘛。不搞個像樣的飯局怎麼行?卓王孫忙點頭道:我來辦我來辦,縣尊請客我花錢……

於是卓王孫大擺家宴,專等神秘貴客。等了很久,日頭都有點偏西了,貴客遲遲不現身,好比時下某些領導。幾十桌有頭有臉的客人餓得、讒得,那模樣筆墨也難形容,但貴客未至,縣領導不動筷子,誰敢下箸呀?王吉親自去請,司馬相如才來,一身漂亮的繞襟深衣(深衣即長衫,窮人穿短衣),形體修長,臉色不大情願。入座,漸漸談笑風生,“一座盡傾”,所有的人都為他的談吐所傾倒。這很正常,小小臨邛縣,誰聽過景帝、武帝還有梁王的那些事兒啊?酒酣,客退,相如在卓王孫、程鄭、王吉等人的陪同下,表演古琴。屏風後隱約有佩環之聲,相如心中有數的,誰在偷聽?卓王孫的女兒卓文君在偷聽。 司馬遷寫道:“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繆與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

這話道破機關了。但我想,司馬遷把包括心理活動在內的細節都寫出來了,其中的想像成份不言而喻。 這兒有兩個關鍵詞:新寡,好音。字面上是說,守寡不久的卓文君是個音樂愛好者。字面下則有潛台詞:卓文君懂古琴,不僅能欣賞,她自己也會彈奏。小縣城她美貌出眾,對琴的理解也不是小城的水平,琴者情也,是傳達心聲的東西。她守寡的時間不長,可能一年可能半載。一般認為,她此時的年齡在十八歲左右,郭沫若的《卓文君》說她二十四歲,恐不可信。郭老筆下的文君,更像一位鬥志昂揚的“五四”女青年。她是美貌的,懂琴的,情感豐富又有過夫妻生活體驗的,而這些日子,小城盛傳風度翩翩、來頭甚大的神秘男子,她早已聽說過,暗地裡想像過。父親宴請司馬相如,她遵循婦道不能出席,但她躲在角落裡雕窗下,窺探過多少回了?眾賓客為相如所傾倒,她更是耳熱心跳。在這樣的時刻,相如“繆與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他假裝看在縣令的面子上彈幾曲,實則以琴心挑逗卓文君。司馬遷慣用《春秋》筆法,廖廖數語,王吉和相如在都亭內的那些勾當,讀者就心領神會了。關於文君的情況,相如已瞭如指掌,而男女風流這一套,他也堪稱老手,指尖撫弄琴弦,以琴心挑之,一挑就成功了。他邊彈古琴,邊唱今天仍在流行的《鳳求凰》: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 不期佳人在此堂,室邇人遐毒我腸。 何緣交頸為鴛鴦,長空展翅共翱翔! 這歌曲的色情意味一目了然:佳人就在此堂中,卻“室邇人遐”,不能夠交頸為鴛鴦。司馬相如出手可謂穩準狠,卓文君被擊中,一時呆住,對她來說,相如的琴聲和情歌何嘗不是“毒我腸”? 文君身邊的丫環目睹了這一奇觀。丫環為主子著想,如同文人為帝王服務,她動開腦筋了。 當天晚上,相如命縣衙撥給他的隨從,潛入卓府,花錢買通文君的丫環,雙方一拍即合。閃電式的愛情落到實處,司馬遷說:“文君夜亡奔相如。”亡是奔跑、投奔的意思,夜色中的佳人,氣喘吁籲兩眼放光。三十出頭的老光棍與十七、八歲的小寡婦,一見之下就交上頸了。 ——這並非杜撰,有《史記》為證。但卓王孫鑑於社會輿論,不會同意這樁婚事,如何是好?連夜私奔。 ——估計是卓文君的主張,女人於情事,特別有智慧,哪怕她在亢奮的狀態下,也能考慮到下一步該怎麼走。車騎悄悄離開臨邛縣城,兩三個鐘頭到成都,文君踏入相如家的門檻,大吃一驚:這男人原來是個窮光蛋!

愛情令人激動,吃飯卻成問題。沒日沒夜地交頸,身子還得分開,考慮肚子和嘴巴的要求。文君的父親卓王孫大發脾氣,一分錢不給。靠愛情撐不下去了,兩口子賣掉車馬裘服作小買賣的資本,回臨邛,挑個熱鬧地段開起酒家來。卓文君穿平民的衣裳,捋衣挽袖,親自當壚賣酒。司馬相如係圍裙,灰頭土臉,跟幾個打雜跑堂的一般無二。兩口子這麼做,顯然具有廣告效應,縣城幾條街,一傳十十傳百,卓王孫沒臉見人了,閉門不出。包括王吉在內的一幫兄弟上門勸他,索性認了這門親事,免得他女兒與那浪蕩青年當街賣酒丟人現眼。卓王孫無奈,自認倒霉,堂堂大富豪,陪嫁還不能少,撥一百個家僮給女兒,錢百萬。這卓王孫有家僮八百個,其規模,超過了中的榮、寧二府。 司馬相如春風得意,帶巨款攜嬌妻,浩浩蕩盪回成都,置田產換房子,過上了大地主的日子,有愛情更有美食。不能說他騙色又騙財,像時下都市裡的高級流氓。他耍了一些把戲卻是有據可查,小他三十多歲的司馬遷不會冤枉他。 財色到手了,過幾年官運又來。漢武帝好辭賦,下令收集這方面的作品。朝廷有個職位叫狗監,不管人專管狗,只因皇帝出獵,除了帶侍從,還要帶獵犬。狗監名叫楊得意,四川人。有一天漢武帝讀《子虛賦》,讀得搖頭晃腦,狗監靈機一動,向人主獻媚說:這辭賦的作者司馬相如跟我是同鄉呢,陛下想不想召見他?武帝說:快,快叫他來,朕還當他是個古人…… 於是,相如到了長安,對武帝說:《子虛賦》是舊作,不算什麼,臣子要為陛下的寫一篇《上林賦》,讚美氣勢宏偉的皇家獵苑!武帝高興了,說:好呀,你寫出來讓朕瞧瞧。你先乾郎官吧,跟隨朕的左右。司馬相如叩謝聖恩,開始構思打腹稿。 御用文人要大干一場。但是且慢,我們先說這上林苑,它耗資巨大佔地無數,單是苑內供皇帝休息的離宮,就有七十座之多。漢初,丞相蕭何主持建未央宮,因其奢侈,被高祖劉邦狠狠罵了一通。開國君主懂得艱苦奮鬥,後來漸漸變了,鋪張浪費搞排場,武帝為甚。口號喊得越兇,鋪張越厲害,比如一頓官飯,要吃掉農民多少血汗錢?武帝身邊的文人,也不是人人都唱頌歌,為這上林苑,東方朔就委婉地批評過他。而司馬遷無論是作為太史令還是中書令,都一再敷衍武帝,拒絕用他的如椽巨筆舞文弄墨歌功頌德。文人的分流,我們現在看得很清楚,兩個複姓司馬的男人,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史記》有非常明顯的個人化寫作的特徵,和古希臘的文學、戲劇和哲學相似,是今天的主流、當初的暗流。兩條涇渭分明的河流,它們共同的源頭在,“風”和“小雅”有著濃郁的民間氣息,“頌”和“大雅”則開啟了宮廷文學,造就一大批御用文人。我們不採用階級劃分法,但不能迴避階級這一重大的、貫穿幾千年的歷史現象。馬克思的偉大研究不會過時,即使在眼下的西方,仍然是一門受到高度推崇的顯學。海德格爾曾說過,對人類社會歷史的洞察,沒有任何人能達到與馬克思對話的水平。 巨人能看見歷史的進程,幾十年乃至幾百年,就像普通人,能預見到幾天或幾十天。精神境界的差異,要比物質領域大得多,只不過眼下的人類更容易看見有形的東西罷了。 司馬相如憋足了勁,熬夜,喝大量的水,終於寫出《長林賦》。後人將它併入《子虛賦》,賦中假設楚人子虛與齊國烏有先生競相誇耀,最後,亡是公出場,代表相如本人,大肆炫耀漢天子遊獵上林苑,壓倒齊楚,表明諸侯國的那點排場微不足道。賦中的連詞、對偶、排句,層層渲染,一波蓋一波。而在我的印像中,凡是供朗誦用的現代詩,幾乎都愛用排比。我不知道是學了漢賦的文句優點呢,還是出自跟漢賦作者相似的心理機制。總之,成心要唱頌歌的,無論古人今人,形式會趨於一致。舉例來說,給某某大酒店獻文章,總不至於寫一篇雜文吧? 《上林賦》還炫耀作者的學問,用了一連串生僻字,孔乙己似的。常人看不懂,越看越討厭,可是皇帝喜歡呀,司馬相如何樂而不為呢?創造性的哲學大師,因其工作的拓荒性質,拓寬人類精神從未抵達過的境域,不得已才生造概念;文人則不同,文人用生字用僻詞,是有意的,是虛張聲勢,是華而不實,是拿語言去沽名釣譽。 而武帝喜歡辭賦,不是沒有原因的。他這個人好大喜功,講排場很厲害,后宮佳麗八千人,供他一人享用;封禪秦山十八萬人,浩浩蕩盪,行程近兩萬里,大肆揮霍國庫。一些重大儀式,和一些輕鬆的場合,都有人念辭賦,配上相應的音樂。辭賦的形式,介於散文和詩歌之間,開篇通常像散文,兩三個自然段之後,排比來了,連詞來了,四言八句層出不窮,如同錢塘江的潮水,一浪高過一浪。漢武帝聽得“龍顏大悅”,他喜歡,滿朝文武都喜歡了,從王侯公卿到下大夫,很多人都會背幾句,有些官員還倒背如流。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官員們幹這種事兒一向最講認真,認僻字辨生詞,一個比一個高明。這樣的形勢下,文壇豈能甘寂寞?文人寫辭賦,一時成風尚。司馬相如的作品被奉為典範,《子虛賦》傳入各地市井,窮酸文人競相模仿。 “文章”這個詞,就是漢代出現的,本意是“以文章顯”,而章通彰,顯為顯貴。文章寫好了,也能躋身上流社會。司馬相如擴大了辭賦的流通領域,為文人進身、獻媚於權貴開拓了一條大道,歷代文人又藉他說事兒,把他抬到祖師爺的位置上。有他在,阿諛奉承就理直氣壯了。東漢,兩晉,從辭賦到駢文,熱鬧得很,比如左思的《三都賦》令洛陽紙貴。 時隔兩千多年,我們來看看司馬相如的代表作《子虛賦》,做個切片就行了,不必從頭看到尾。 賦中描寫雲夢澤,是這麼寫的:“臣聞楚有七澤,嘗見其一,未觀其餘也。臣之所見,蓋特其小小者耳,名曰雲夢。雲夢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則……交錯糾紛,上乾青雲;罷池陂陀,下屬江河。其土則丹青赭堊,雌黃白附,錫碧金銀,眾色炫耀,照爛龍鱗……” 電腦沒轍了,中間省略的都是生僻字,而白附的附本該是土旁。後面更複雜,不敢再引了,上下右左他要說遍,還不算接踵而來的一大堆“於是乎……”,真是夠嗆。拿語言做排場,漢賦是個發明,真能嚇唬人的。難怪漢武帝會喜歡它,他一生的風格,就是講排場和嚇唬人。 語言列隊而來,像排山倒海的軍隊,像馳騁草原的戰馬。 司馬相如的筆,畫出漢武帝的“世界圖像”,升官發財不在話下。文學史稱《子虛賦》為“大賦”,我不知道是怎麼個大法。 司馬相如一躍而為成功人士,官大了,錢更多了。卓文君的問題卻來了。 她原本是個小女子,不會站在民間的立場去責怪長卿(相如字長卿),夫榮妻貴,她高興都來不及呢。她只是有點擔心:長卿大紅大紫了,換車換房換地方,如果他換成癮了、接下來想換妻,她可怎麼辦呢? 司馬長卿一發而不可收,又寫下《大人賦》,歌頌武帝不惜血本嚮往神仙。他煞費苦心地考證,神仙究竟住在什麼地方。皇帝誇他寫得好,皇后又來找他:第一任皇后陳阿嬌遭冷落,派太監送千兩黃金到相如府上,這就是所謂“千金求賦”,相如創下賣文天價,以一篇《長門賦》,寫盡廢皇后的哀怨之情,開了“宮怨詩”的先河。但武帝太好色,《長門賦》不管用的。司馬相如想必是熟悉了卓文君的哀怨,才寫出陳阿嬌的哀怨,在他所有的辭賦中,這篇倒有些動人處。這表明,好作品的前提條件,永遠是真情實感。時過境遷,卓文君年齡大了,生孩子失容顏,丈夫盯上了茂陵的漂亮女孩兒,她憤而寫下《白頭吟》,載入了中國詩歌史。其中有幾句說:“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訣絕……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漢代的錢幣,有鑄成刀形的,故稱錢刀。卓文君是埋怨丈夫一味重錢財,將男兒重意氣的本色拋到九霄雲外。這首詩的作者歷來有爭議,有人說是卓文君,有人說是無名氏。詩人語氣沉重,態度堅決。雪一般純淨月一般皎潔的愛情,卻經不起時光的消磨,她受到傷害,鼓起勇氣提出分手。兩漢這類站在女子的角度埋怨、指責男人,批判禮教的民間詩歌,數量不少,比如有名的《上邪》、《有所思》、《孔雀東南飛》,後一首是敘事長詩,寫媳婦反抗公婆,不惜跳水自殺,情緒如波濤起伏,比之一流文人的詩篇毫不遜色。由此生出的問題是:女子生怨,好像自古而然,無論她身在宮廷,還是呆在民間。富貴也好,貧踐也罷,擔心老公出問題的心思如出一轍。我想,有兩個因素,一是男權社會對她們的壓迫,二是女子情愛至上,頭髮白了還要堅守這兩個字。現代社會,女子在經濟上相對獨立了,但遭遇這個問題的機率並不比古代少,古代婦女孩子多,而母愛是分心的最佳渠道。 卓文君生了幾個小孩?不知道,史書,包括各類雜記沒有記載。這一點,還是皇后王妃佔優勢,她們的孩子要寫入正史。卓文君一代紅顏,從小養尊處優,懂音樂,會寫詩,她的名聲在正史之外。有藝術修養的女人,對情感的要求會更高,她寫下激憤的《白頭吟》,應該說是可信的,雖然我們無據可查。兩口子文風迥異,一個佶屈聱牙,一個明白易懂。 司馬相如終於沒做負心漢,讀卓文君的詩作,感動了,臨邛私奔的情形重新浮現。 ——這段記憶像一服藥,專治他的花心病。情感記憶有它的傾向性,如果換成負心漢,他能從相反的角度闡釋那段記憶,有些男人還頭頭是道。幸好,司馬相如不是這種男人,他大卓文君十幾歲,他不能忘了,是誰伸出了玉手,拯救他於窮困潦倒之中。再說他身體不好,消渴病纏綿終身,文君照顧他體貼入微,比請來的老媽子強多了。二人總算是琴瑟和諧,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卓文君的壽命更長一些。她流傳至今的形象全是正面的、美好的,以她的名字命名的文君酒,芳香四溢,邛崍縣有文君井,兩千多年清澈如鏡。成都市有撫琴路、琴台路……而司馬相如的形像要打折扣,他粉飾太平影響惡劣。 相如後來以中郎將的身份出使西南夷,寫下《難蜀父老》,文筆瀟灑恣肆,闡明了漢武帝“通西南夷”的戰略步驟,安撫蜀中父老,為大一統的格局立下一功,多少挽回了後世對他的非議。所謂歷史自有公論,是說時間卸掉了權力的重壓,公道的評價得以抬頭。但值得注意的是:公道本身也具有相對性。人類沒有一層不變的價值體系,雖然有一些核心價值會給人留下永恆的印象。比如,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近現代幾經折騰,今天又悄然浮現。鑑於此,人們又總結說:歷史是波浪形前進的。這類說法取的都是近似值。什麼叫前進呢?如果我們沒有能力後退幾千年,盡可能看清中國歷史的方方面面,從朝廷到民間,從書本到市井,那麼,我們前進的動力從何而來?單靠科技進步和利益驅動,我們這個星球將走向災難,人與人,人與自然的和諧都無從談起。順便提一句:西方哲人對技術主義、消費主義的反思與批判,在今天,在越過了原始積累的中國,值得我們高度關注。 相如衣錦還鄉,蜀中為之轟動。當時的成都,好像沒出過這麼大的官。靠一管毛筆寫來錦繡前程,官運亨通,財色俱全。一時寫詩作賦行情看漲,四川人跟風快,至今猶如此。模仿相如最出色的,是東漢另一個成都人楊雄,認為自己有很多佳作。但諸葛亮瞧不起他,將他視為賣弄詞藻的典型。孔明先生待人很平和的,又是漢家道統的維護者,提到楊雄卻不留情面,說明肉麻的歌功頌德,除了當朝權貴,到哪兒都不受歡迎。 相如專程到臨邛拜見岳父卓王孫,卓王孫又高興又慚愧,追加家僮一百名,錢百萬,使女兒在家產中佔的份額和他兒子一樣多。照例大宴賓朋,王吉、程鄭等人都來了,相如談笑如當年,卻透露了他和王吉唱的鬼把戲,舉座大笑。貴人搞陰謀,可以原諒的。文君女士撫琴。郭沫若先生考證過,那把古琴叫綠綺琴。綠代表春天,綺為綺思,情思之意。古琴彈奏出陽春三月的情思,但眼下的卓文君即將走入秋天了,她把含有深意的目光移向清瘦的丈夫,其中有歡樂,有感激,有惆悵,都在琴聲中了。 相如立功回長安,按常理,該步步高升了,他向皇帝顯示了兩方面的才能:既能寫辭賦,又能辦實事兒。可不知為什麼,他向漢武帝請了長期病假,閉門著書立說。可能是因為有人誣告他出使西南曾“受金”,武帝一度免了他的職,他對官場感到厭倦了。武帝弄清真相,讓他官復原職,他不想乾了。他患上口吃的毛病,跟官員講話,期期艾艾講不清,遺人笑柄。我估計是心理問題,他有了表達的心理障礙。他討厭官場的爾虞我詐,昨天熱臉今天冷臉,這種體驗,他早在景帝和梁王手下就有過了。眼下加劇,他來個大轉身背向朝廷。 司馬遷說:“相如口吃而善著書……與卓氏婚,饒於財。其進仕宦,未嘗肯與公卿國家之事,稱病閒居,不慕官爵。”司馬遷講得很明白,相如娶卓文君發了財,一輩子享用不盡,拚搏仕途的心就淡了。此間他曾上書,勸武帝打獵要適可而止。他畢竟是個知識分子,讀了很多“子曰詩云”,一旦退下來,民間立場就得以顯現,雖然他和司馬遷仍不能同日而語。御用的角色伴隨終身,如同他的消渴病,也即糖尿病。 司馬相如晚年幸福,死於公元前118年,生年不詳,所以不知壽數。大概在六十歲以上吧。他臨死前,武帝還想讀他的辭賦,派太監到他家去取,太監空手而還。他死後,太監又去,卓文君說:他寫一篇朝廷就拿走一篇,恐怕沒有了。找了半天,找出一篇《封禪書》,文章不長,建議漢天子封禪泰山。後來漢武帝興師動眾封禪泰山,名為效古禮祭天地,實為訪神仙,尋長生不老術。而司馬相如這篇文章,連同他的《大人賦》,為武帝一系列勞民傷財的大動作作了理論及輿論鋪墊。司馬遷也寫過《封禪書》,一萬三千多字,詳細記錄三千年祭祀活動,為後世研究中國古代史提供了極為重要的文獻資料。兩篇《封禪書》,標示了兩種相反的立場。 相如生命垂危時,武帝不是派人去看望他,而是取他的辭賦。卓文君接待太監的語氣,也有些不耐煩。司馬遷這麼寫,似乎含有深意。讀《史記》要格外留心。司馬遷是言外之意的高手。在皇帝眼裡,御用文字很重要,而御用文人的生命無關緊要。如果相如泉下有知,一定會感到非常悲哀。 然而中國歷朝歷代,御用文人綿綿不絕。官場的誘惑是巨大的,權杖的份量無處不在。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相如死後不久,司馬遷繼承父親的遺志接過史筆,在皇權之外展開了他的偉大事業。 春秋戰國時代,已有弄臣出現在諸侯列國,只要有本事讓君王開心,就能躋身大臣之列,享榮華富貴,甚至傲視百官。漢武帝時代,“文學弄臣”呈群體現象。一大群文人圍繞著武帝,枚乘,朱買臣,吾丘壽王,董仲殊,司馬相如……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弄臣面目。他們直接影響了東漢的辭賦作家,像枚皋,班固,楊雄等人,粉飾太平,“潤色鴻業”,超過了前輩。漢朝中葉,政治黑暗,歌功頌德的東西尤其叫人難以容忍。而弔詭的是,統治越黑暗,越需要文人唱頌歌。文人不比伶人、倡優之人,文人有學養,能思考,讓他閉上眼瞎吹一氣,他也會難過。楊雄寫到後來,發現辭賦不過是雕蟲小技。枚皋也覺得自己不倫不類,“深悔類倡”,倡即是倡優,耍雜技弄小曲兒逗帝王開顏的。受諸子百家的影響,知識分子有了相對獨立的人格,能量大的,能夠抗衡皇權;能量小的,則被皇權吸附過去。這是政治的、文學的、心理層面的,也符合物理現象:質量小就定不住。武帝時的史官,其實也在弄臣之列,“固主上所戲弄”,但司馬遷很強大,漢武帝不足以吸附他,他上班搪塞,下班甩開膀子悄悄幹。這個人文現象,不能不說意味深長。司馬遷攻擊皇權,發動正面強攻和迂迴偷襲,戰術不一而足,往往指東打西,地道戰,持久戰,能用的都用上。多虧了司馬遷,我們才擁有非皇帝欽定的、史詩般的歷史畫捲和文學巨著。 司馬相如,司馬遷,兩個複姓司馬的男人,一個日子過得蠻好,精神卻被閹割;一個遭冤案受宮刑,失去男人寶物,卻令人吃驚地精氣神十足,在文學兼史學領域,給中華民族留下無與倫比的文化珍寶。他們的生命歷程,分別完成了各自的隱喻。這也太巧了,這是上天遊戲人類的巧安排嗎? 中國文學史,漢賦佔一席。我聽朋友講,對漢賦的研究本來很有限,是一個四川學者寫了一本厚書,填補了這一空缺。講文學史,一般把漢賦放在兩漢樂府之先,我以為無此必要。樂府主要是官府採集來的民歌,詞存曲亡,變成了民間詩歌,從形式到內容,對後世影響很大,而且都是正面影響。漢武帝設樂府,是想觀察民間的動靜,聽一聽小民的聲音。估計他有點失望,因為讚美太少。不過,他也沒打算撤銷這個機構,他的鐵血統冶,除了匈奴人,無人能夠構成威脅。樂府採集民歌,持續近兩百年,將一大批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刊行於世,其中的五言名篇如《陌上桑》、《孤兒行》、《艷歌行》、《孔雀東南飛》等,連同被蕭統收入《文選》的,對後來的大詩人陶淵明、白居易、杜甫、蘇軾等,都有啟迪。辭賦的特點是堆砌文字和裝腔作勢,而民間詩歌生動樸實,是各種各樣的生活形態的真實寫照。因其真實,就不會去賣弄文字。兩漢樂府涉及的內容非常廣,有懷念征夫的,有反抗賦稅的,有指責丈夫花心的,有春天的愛情,有秋天的悲劇,有孤兒的眼淚,有窮漢的辛酸……《陌上桑》寫鄉間的漂亮女子羅敷,人與鄉間風物皆如畫,她斷然拒絕高官的追求,還嘲笑他,數落他,弄得高官很難堪。這類鮮活的形象,這些清新的情調,令人聯想劉三姐和白毛女,聯想鄧麗君演繹的江南民歌。細讀這些樂府之後,再去反觀漢賦,感覺更糟糕,幾乎就是反面典型。漢代的文學,有司馬遷這樣的模糊文本的大師,有兩漢樂府交相輝映,漢賦應當靠後,辭賦作者的地位應當降低。前面提過,我們並非一味地反對歌功頌德,當統治者的利益和老百姓趨於一致時,頌歌也會感動人。但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這種上下和諧的局面少而又少。 文人也是凡人,他要吃飯,他想發財,於是他“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據我所知,眼下的都市,辭賦又有流行的趨勢,文人的生花妙筆轉向公司、產品和老闆,如同某些影視明星打廣告,不問青紅皂白,只管瞎吹,一味賣弄。偽劣商品坑害百姓,他(她)是不管不顧的。賣和弄,原屬不同的現象域,文人學商人,將二者合而為一。今天的四川人有個順口溜:賣錢不賣錢,攤子要扯圓! 司馬相如讚美皇帝成癮,他拿到了他想要的高官厚祿。他是御用文人的老祖宗,和屈原、賈誼、司馬遷走的不是一條路。個人化寫作,對他來說是不可思議的,他忍不住要跑到長安去,不可能呆在成都描繪他和卓文君的愛情故事。也許他是對的,他不往長安跑,不寫肉麻頌辭,不出餿主意,不建功立業,他的名字就不會被列入《史記》。他歪打正著,愛情也流傳千古了。 司馬相如為官還算正派,不是官場小人,他能厭倦,口吃,關起門來寫書,可惜著述已失傳。這些都具有文人的特徵。古代文人為官者,倒是好官多,貪官污吏少。司馬相如作為文人,既成功又失敗,成功是暫時的,失敗是永久的。當然,這所謂失敗,並不意味著他將斷子絕孫——總有人會接過他那枝吹得天花亂墜的筆。 相如風流倜儻的形象,老百姓是喜歡的,從看戲聽書到觀賞電視劇。沒人記得他的辭賦,哪怕是一句。他的人格不如司馬遷,談不上道德的高度,但他為官、為夫、為人,總的說來還是好的。他彌留之際、以及他死後的遭遇是個諷刺:皇帝只關心御用文字。他開了一個傷心的頭,後世像他這樣的文人,亦復唏噓,雖然許多眼淚是悄悄抹去的,我們看不見。 司馬相如是浪得虛名的平凡人物,文以人傳,看情形還會傳下去,寫進教科書。歷史留住他也淘汰他。本文無意從文學史上抹掉他的名字,恰好相反,他這位粉飾現實的老前輩,以他的光芒照亮了這一流派,顯現渾濁,映襯清流。 2006.10.26.眉山之忘言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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